青晓

高人以饮为忙事,浮世除诗尽强名。
多谈风月,少发牢骚。
退坑了,取关随意。一年多来玩得很开心,只是自己没有当初那样的热情了。

明月在 大结局

楼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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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之后可以继续读《远游》,或许可以连上。

全文大概在5w字左右,感谢【并不存在的】看到现在的旁友们。

43

1937年上海沦陷,虎据龙蟠下一片死寂的时候,明诚在巴黎买菜烧饭修身养性,明楼在大学里与世无争地教他的书。在这之前,明楼在双方的联系人三天两头就要派一封电报过来,明诚不用拆封就能猜出内容的大概,无非是通报战事和地下工作的进程。随着战事的愈演愈烈,电报上的伤亡数字也愈来愈大,消息来得也愈来愈慢。从上海沦陷到南京沦陷的这一个月,明诚每天在通讯设备前耗费光阴,从早上直坐到深夜,却等不来一声发报。明诚那时的担忧非常天真,他甚至以为是对面的联络员遭遇了不测,导致他们和中国失去了通信。后来他才明白,他年轻又苍老的、奋发向上而又步履蹒跚的祖国,正在拼命地和日本人打一场准备不足的大仗。回想起来,这竟有种公无渡河的悲壮。

战争的惨烈让每个人忘了自己有别于他人的那部分东西。人们忽然想起,九一八之后东北四省的流民就没了故乡,这便是今日华东的前车之鉴。人们忽然想起,尽管他们囿于眼前的一方天地,南北沟通闭塞着混沌了几代,但是撕掉所有的标签之后,他们都还是中国人。人们忽然想起,救亡图存不是一人一城一战之事,而是一个国家投射到每个个体上的命运。

南京保卫战结束后,明诚最先收到的是大姐的电报。上海虽然沦陷,但租界依然算得上是安全。通讯虽然慢,但好歹还寄得出去。

大姐最喜欢絮叨,这次的电报却出奇地短,每一个字背后都响着惊雷。明诚一遍又一遍地念,直念到郁结已久的情绪逼出湿漉漉的水光。明诚只觉得身后的空气逐渐变暖,他能问到明楼抽过烟后外套上沾染的烟灰气味。明诚的喉头滚动了一下,他回身将薄薄的纸页递给明楼,那人并没有接。

“昨天晚上,你睡了以后,联络就恢复了。”

上海的几个联络站在这次动乱中,要么跟着部队往南京撤,生死未卜,要么中断了一切联系,静默求存。这一个月里,他们全然地沉在了这场前所未有的大战里,以至于到现在才想起有人孤悬海外,翘首以盼。

明诚哦了一声,把手缩回来,顿了一顿,又执意地递过去。

明楼始终没有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道理他不是不懂。但明楼知道,他只要看一眼那毫无笔锋变化可言的铅字,全部的心思就会飞到他满目疮痍的故乡,就会飞到他一年半载都回不去的地方。他脑海里浮现出了南京的模样,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他不觉得可耻,他只是觉得悲哀,悲哀于自己在海外独善其身,悲哀于他们砥砺前行,却还在暗无天日里。

 

44

1948年10月1日,商品限价成了过时的的政策。美国承诺的援助始终没有到账,前方战事烧掉的军费终成了压在后方民众身上的成千上万的废纸。就在那一瞬间,许多将自己仅存的家私拿出来支持国民政府的中产阶级,小康之家,自此也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生活的希望以及对国民政府的最后一点认同感,都在不能公开的赤字里消磨殆尽。至10月11日,国民政府再也无力维稳金银外币与金圆券的兑换率,于是印钞机一刻不停地吐着钞票,面额从百元逐步飙升至百万元。雷厉风行的打虎行动被降格为世族的家事,蒋经国最终也没能把货物从黑市交易中抢进真正的市场。扬子公司的事被披露后,明诚就再也没见到过蒋经国。之后听到建丰的消息时,他已经离开了上海。

街上的店铺仍装模作样地开着,尽管店主已经尽量地留存货物,大部分店铺的仓库还是在一瞬之间被饥饿的人潮清空。银行门口的马路上拥挤着队伍,人们提着大袋的钞票,想要换回他们那贬值了十倍不止的抵押。明诚甚至觉得天上的云、刮过的风、开动的电车乃至骑车巡逻的巡捕都变慢了,变得有气无力而苟延残喘。这一直站在时代风口浪尖的城市,如今看起来竟像是一座没有未来的空城,人们迷茫而饥饿地拥挤着,不知要去向何方。中央银行那原本开不完的小组会议最终归于沉寂,更加惊人的小道消息在秘书之间流传。当时双方在东北的战事还未分出胜负,但明诚心里却已经有了莫名的踏实。他的国家终于有了可以期盼的和平。

一个平常的深夜,明诚开车穿过沉默的街道,街旁油灯的火光已几乎要熄灭。明楼把手撑在窗边,冷风顺着半开的缝隙渗进来,他的眼皮耷拉了两下,又顽强地睁开了眼睛。实际上明楼自己也记不得上一次毫无心事地入睡是什么时候了。在中央银行上班的时候他总是过分地紧张,甚至比他之前在市政府掌管明里暗里的生杀大权时都要谨慎。每天走出办公室时,明楼甚至都会涌起一种虚幻的松弛感,好像此夜过后就再无烦忧。这是他疲惫的神经编织的幻境,明楼的理智从不吝于对此给予冷嘲热讽。

汽车穿过一个十字路口,明公馆模糊的轮廓已经遥遥在望。明楼挣扎着在后座上坐直,明诚透过后视镜窥探明楼的情况,这将决定明诚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情是煮夜宵还是拿安眠药。末了明诚说:“大哥,要吃点什么吗?”

明楼一时之间没有回答。

这是个无谓的问题。明诚想。明楼从来不做饭,也几乎没买过菜,他们下班晚了,到家里也就是吃面。明楼带回家里的真的能吃的东西,也就是洋货罐头和给明台的点心糖果。按常理来说,明楼会提一点小要求,比如“面煮硬一点”,“卧一个荷包蛋”,“开一听牛肉罐头”之类的。

车停在了门口,明诚没有起身,他在等明楼的后文。明楼又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随便。”

人吃力到一定境界,就连吃喝这种平时挑剔得不行的事情,也都变得无所谓起来。

明诚跨进家门,把围巾搁在沙发上,顺便拾起了明楼甩在地上的外套。明诚往厨房里走时才猛然想起家里真的没什么东西吃了。前几日他们都拘在办公室里,困了就在沙发上囫囵一觉,一日三餐都有人送到手里。明诚在金融业如雪片般的报告中侥幸生还,哪还有功夫买上几顿的小菜。他苦笑着想,自己也是糊涂了。

明诚在几个篮子里翻找,找出几头冬笋,一把塌菜和青菜,半打鸡蛋。最后的一点培根在某天早上被饿得不行的明楼吃光了,明诚一时也找不到别的荤菜。过去要是出现这样尴尬的局面,明诚和明楼会直接到隔壁街的西菜馆解决。明诚回来时没注意,那家西菜馆或许已经关门大吉了。明诚煮了二两烂糊面,加了一小把开洋,冬笋与塌菜炒过以后和荷包蛋一起充作浇头。他把面端到客厅,明楼披着睡衣从房间里走出来。他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

他端详了一眼眼前的面:“就这么点?”

明诚说:“我不饿。”

他真的不饿,他现在需要的是一杯热水和两片胃药,还得背着明楼吃,否则明楼是绝对要抢下一片的。明楼管着明诚的胃药用量,就像明诚管着明楼的阿司匹林,虽然用的是非常形式主义的手段,但他们都觉得这理所应当。

明诚走到浴室,就着水龙头里的温水吃了药。他的胃已经很久没有在家以外的地方造反了,他一旦放松下来,这该死的东西便不想让他好过。他迅速地冲了一个澡,打算出去帮明楼收拾碗筷,却诧异地发现明大少爷自己正在洗碗,门敞开着,明诚能听见哗哗的水声。

明诚半开玩笑地走到明楼身后:“今天怎么有兴致管管人间烟火了?”

过了好一会儿,明楼把干净的碗筷从水斗里捞出来,一面擦一面说:“闲着也是闲着。”

“再不去睡,天都要亮了。”

“随它亮吧,明天我们休假,行长批下来了。”

明诚的眼睛亮了一下。

“休假在家,把几个厂的账结了。”

明诚眼里的光亮又迅速地黯淡下去。明楼笑了一声,回身把碗搁在桌上:“结不了几次账了,熬过这段时间,我就把厂子散了。”

“哥,还要多久?”

“没多久了。”

 

45

1949年1月起,中央银行开始将现金迁往台湾,一起迁移的还有中央银行的职员。他们即将跨过的不是一道海峡,而是半生将践却终于不能看到的梦想。明诚的梦始于巴黎,始于在异国他乡的月色倒映中的少年中国。染上红色的十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正好能在当时少年的额头上刻几道纹路,发梢上沾几抹飞雪。明楼佝偻得远比他预想得要快,他在索邦讲台上意气风发时常有人低估他的年龄,如今他看上去却比同龄人更为沧桑。

他们或多或少猜到了这个结局,甚至猜到了几十年后尘归尘、土归土的场面。他们和明台的书信来往始终没有断过,这个孩子在字里行间,在自己的笔触里慢慢成长,他们既高兴又难过。他们收到的明台的最后一封信是地下党的同志送来的,书信收尾时很珍惜地写了一行字,似乎是杜甫的诗。

孤舟一系故园心。

明楼笑明台矫情,笑了两下竟然流了眼泪。明诚知道明台为什么没有把上句一起写下来。杜甫离开成都是丛菊两开的两载艰难岁月,自家的小少爷却已经将近十年没有回过家了。

明台小时候就没有亲生父母陪着,长大以后没了长姐,蹉跎到而立之年辗转回乡,所要面对的是一座真正的空房。有些话是不必说的,明台自己能琢磨出来,明楼却最好他不要明白,不要明白每一次仓促的告别都是生离死别。

明诚像平常一样替明楼收拾着行李,这次的箱子比以往要大些,不过也大不了多少。大部分真正在意的东西,比如上海的风月,到底是带不走的。临行前一晚,上海下了一场暴雨。他们站在明公馆的落地窗前,看雨幕交织中那轮亘古不变的月亮。

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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