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晓

高人以饮为忙事,浮世除诗尽强名。
多谈风月,少发牢骚。
退坑了,取关随意。一年多来玩得很开心,只是自己没有当初那样的热情了。

远游

一个写完很难过的小短篇。《明月在》番外

诗是辛波斯卡的《发现》

1

明楼最后一次见到明台,是在上海郊外的机场。

他从汽车上下来,站在停机坪上,风从故乡的方向刮来,耳畔一切声音都浑浊不清。借着手电的一簇亮光,他看清了司机的脸。他脸上有风霜侵蚀的痕迹,目光坚定,早没了年少的稚气。他看着明楼,笑容里挥发了陌生的成熟,一眨眼连笑容都被风吹垮了。

天知道他冒了多大的风险潜入戒严的上海,又花了多少心思开上了这辆车。因为车上还有别人的缘故,一路上明台甚至都不能回头看一眼。

亮光晃眼,明台眯起了眼睛,口型似乎是一声大哥。明诚此时已拎着行李走得远了,明台举目望了望明诚被黑夜逐渐吞没的背影,喉头滚动,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明楼看着那辆车开远,就像看着那辆火车驶出站台。孩子大了,像一阵风,穿山过林,什么都不能留下他了。冰冷的空气,刺鼻的血腥味,姐姐越握越松的手,所有压在心里的痛都活过来了。

1939年以后,明楼再没给明台过过一次生日,送过一样礼物,他们把所有的爱与所有的遗憾都献给了一个说不出口的秘密,一个写不进历史,永远不会被人记起的秘密。

明诚把箱子放下,回头唤明楼。明楼慢慢走到他身边,看着行李一件件被送上货舱。客机旁边就是几架战斗机,也要和他们一起飞过海峡去。明诚靠在一辆手推车旁,翻了翻口袋,翻出一包烟来。他拿了一根给明楼,明楼没有接,他自己点了一根。

在烟雾缭绕中,明诚突然轻轻地说了一句:“哥,我们胜利了。”

回国以来的十年,他们殚精竭虑,就是为了这一天。

明楼发现明诚根本没在抽烟,他只是把烟点着了夹在指缝里,任凭它燃着。

火光,孤独,微弱,无依无靠的火光,不需要希望,不需要关注,就这么默默地燃了十年。

有卫兵过来,让明诚把烟掐了。明诚把那点火星丢在地上,踩了一脚,低着头,用只有明楼才能听见的声音念叨了一句。

“这他妈算什么胜利。”

明台把车开出机场,停在半破的公路上。朝阳正从天边烧起来,他看着飞机从远处升起,飞向更远处。明台在北京待了那么多年,京腔学得和皇城根下长起的小伙子没什么分别,张月印都快忘了他是上海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得回家。

四个车轮子都好使,油箱里还有一大半油,他也很认路。他小子好命,和日本人打,和中国人打,打得遍体鳞伤却还是欢蹦乱跳,一眨眼的功夫连儿子都抱上了。他想让大哥看看小侄子,让阿诚把他高高得举过头顶,让他们牵着孩子往胡同里走。

他也想让他的孩子看看,看看他父亲儿时滚过的草坪,看看他父亲最割舍不下的十里灯火,万家通明,看看他父亲梦里的胜利。

明台现在才知道,这胜利不属于自己。

 

2

1959年,明诚最后一次和对岸通信。

明楼在法国读了很多年的书,读得是经济,但过了岸之后,很多人都忘了这背景,最后连他自己都忘了。他们还是要明楼做特务工作,他扎在眼线堆里,有时会抓到自己的同志,更多时候是在给无辜的人掘墓。明诚比他年轻,比他自由,和对岸联络的任务就全权交给了他。说是“全权”,其实现在明诚要顾忌的不过只是他们二人罢了。

降级安排,控制使用,就地消化,逐步淘汰。对于情报工作者,全世界的态度都是一样的。他们就该沉默地生死,好像没来过这世界一样。明诚觉得他拘在这一方天地里,四肢五感都开始退化,渐渐地就听不到电波的声音了。他比过去的任何时期都要天真,都要相信人情,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对面的同志会自顾不暇。

明诚记得那是1959年的春节,时局紧张,爆竹鞭炮也是免不了的。在除岁的轰鸣声里,对面的人毫无征兆地发了一句:“新年快乐。”

他们的世界里没有节日,庆祝也没有意义。明诚愣了一下,对面就收线了。

这一收,就再没连上过。

在他还算自由的时候,明诚去过一次金门岛。金门和厦门真的很近,拿个望远镜看,海滩上的动静一清二楚。这小岛上每天不是炮声就是广播声,一样的播音腔,都骂对面是匪,是卖国贼。地下党的同志和他说,角屿上有个广播站,一天二十四小时倒有二十三个小时在喊话,有时也用闽南语。许多金门的兵不是本地人,听久了想家,弄不好就趁月黑风高一个猛子扎进海里游到对面去了。他们广播听得久了,一上岸就换成闽南语,还会背六条保证。

明诚笑了笑说,我要是年轻二十岁,我也游过去。

他在撒谎。就算他年轻二十岁,也只能愁心与明月。他不认水流,真的跳下去,搞不好折腾一晚上被水冲回金门。

可他还是说,我也游过去。

 

3

知道明台本名的人越来越少了。

改换姓名,对明台来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明台本来就是在纸面上死过一回的名字,他到北京后需要一个新的身份。张月印把他关在屋子里,反反复复地和他确认细节。明台没想到这个假身份他就这么用了一辈子。

1966年那股势不可挡的愚昧把明台击倒,但万幸没有把他击垮。他们只看见他地下党的过去就要把他解职查看,就要让他去大街上扫落叶,如果他们发现他还有两个在台湾的军统亲戚,事情还不知道要变得多糟。

在时代的洪流里,明台觉得自己莽撞的气血冷了。他不再年轻,不再纠结自己的信仰,他现在只想活下去,活到能大声说出自己本名的那天。

他有时也会扫到自家门前的那条马路。没人知道那曾经是他家。明楼没来得及告诉他,院子被空袭炸过一回,草坪被烧光了,后来也没能长起来。

墙皮被硝烟熏黑了,整栋房子都弥漫着破败的味道。

门落了锁,但没有人看着。明台拄着扫把,慢慢地在门口坐下。大雁扑棱棱地往南飞,好像能替明台到海岸对面看一眼。明公馆的围墙上贴满了大字报,明台是在觉得刺眼,抬手想撕,早有小孩子冲上来拉住他,嘴里骂着那些他听不懂的话。他理解不了这个时代,他也不想去理解。

那一刻他也迷糊了,不知道自己是失去了一切,还是从来一无所有。

 

4

明楼得了治不好的病,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他在养老院的一个角落慢慢死去的时候,明诚砸了那个没用的电台,抱着那个从上海带来的行李箱跳进了海里。

明诚是白色恐怖时期一个查有实据的地下党,人到老了,总要糊涂。他这一辈子很少失手,最后这一次甚至有点刻意为之。有人说他活够了,他就想试试能不能游回去。

明台拄着拐杖到市政厅恢复了名字,托人往台湾打听明诚和明楼的消息。这是他这辈子最后的一个愿望,他还是希望大哥和明诚能看看侄子,希望他们能够再见上一面。他没有一生去等了,但有多久,他就会等多久。

明台真的老了,连他的儿子都成了家,儿媳妇是一个翻译家,每天用好听的声音给他念诗。明台没有心思听,却也不好意思拒绝。

有一天,他躺在躺椅上,风穿山过水地来。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字句都恰到好处。

“我相信碑石的碎裂, 
液体的倾泻, 
光线的消失。 
我相信这将完美地结束, 
这不会太迟, 
它将发生,没有见证。 
我确信没有人会找出发生的一切, 
不是妻子,也不是墙壁, 
甚至不是那只以歌声告密的鸟。 
我相信拒绝参与, 
我相信毁灭的生涯, 
我相信工作中荒废的岁月, 
我相信带入坟墓的秘密。 
为了我,这些言辞升起,超越于法则之上, 
不求救于现实的例子。 
我的信念强烈、盲目,毫无根据。”

他的头很痛,神志却猛然清醒。他知道他们要团聚了,在一个很远又很美好的地方。

像一滴水落入一片海,毫无痕迹,无需证明。


最后再啰嗦几句吧。
最近看了《生死线》,每次看这种题材的片子都要下很久的决心,看完也要抑郁很久。
在b站开弹幕看的,看到有人吐槽战争场面太神剧。虽然我也觉得有些场景太夸张,但还是忍不住要嘟囔几句。我想如果没有四道风推着车突突突的场景,没有龙文章爆头飞行员的场景,没有这些痛快淋漓又不讲道理的场景,我可能根本就看不下这么残忍的故事。
真是太残酷了。一个虚构的城市里真实的人间百态。他们都是艺术化戏剧化的人物,他们比真正陷进那个时代的人要强大那么多,可他们还是没有挺过去。
看完我就写了这个小故事,写完了我更难过,因为我想不出更好的结局。
有些河,的的确确是跨不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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