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晓

高人以饮为忙事,浮世除诗尽强名。
多谈风月,少发牢骚。
退坑了,取关随意。一年多来玩得很开心,只是自己没有当初那样的热情了。

彩云归

楼诚 

 @可爱的记者朋友 之前在明月在12下面有提到青瓷小哥哥的番外,拖了这么久才写出来也不知道太太还记得不记得233

不需要看正文也可以食用,配合正文食用更佳。

在《明月在》的故事里,青瓷和明诚在某一段时间里是两个人。

目录


1

青瓷是上海人,兄弟三个,他是老二。他比哥哥聪明,比弟弟勤快,顺理成章地成了家里读书最好的孩子。他二十岁的时候父亲把他送到法国留学,临行前母亲把传家的那块玉坠挂在他脖子上,眼泪浸透了他的领口。

她说,好好读书,早点儿回来。

青瓷在一次讲座上认识了烟缸,又跟着烟缸进了学社。那是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和他们坐在一起,青瓷觉得很安心,仿佛能握住现世最微弱的希望。

他记得有一次文学会,他们围坐在街头,朝阳在背后升起来,却没有暖意。有人读到“莫向燕台回首望,荆榛零落市寒烟”。当时四下很安静,两只乌鸦突然嘎嘎地叫了几声,很是应景。大家都笑了,青瓷抬起头啐了一声:“他的诗也配作文学?”

那天明诚也来了。他坐在街灯下面,抱着一本明楼借给他的《战国策》,和人群有些距离。青瓷在喧哗中瞥了明诚一眼,他竟没有笑,甚至都没有在听别人的发言。

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太阳升起来。

“明诚,天都亮啦,你今天不用给你哥哥做饭去的啊?”明诚抬头,看见烟缸挥着手里的书,“喏,这个也一起带给你哥哥。”

明诚跑到烟缸身边,接过那本书,说了声谢谢。他迈开步子,从青瓷身边走过,转过一个街角便看不到了。

那是青瓷第一次见到明诚。

明诚彻底消失在巷尾以后,烟缸回过头来,正看见青瓷,愣了一愣。

 

2

王天风来得很突然。

青瓷深夜被电话闹醒,烟缸的声音里有刻意为之的镇定。青瓷揣着一包文件刚从情报站里出来,军统的车就开到了路口。他在污水里滚了一圈,扑到流浪汉堆里,虽然狼狈,好歹没被发现。

他抱着那包文件回到公寓,抓起电话才想起自己根本没办法联系烟缸。机密就藏在他家里,而军统的人很快就会根据学社名单查到他身上。青瓷觉得自己有些冤枉,毕竟他根本就不是地下工作者,也不知道烟缸背后有这么大一张情报网。因为这原因被军统抓去枪毙,他有点害怕。

青瓷抱着那包文件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太阳升起来,街上寂静得像从未有人来过。那是青瓷第一次体会到死亡逡巡在身边的恐怖,他隐隐知道学社里的很多人会永远消失,而他从此也不能再置身事外。

他从前笑汪兆铭怕死,可要命的事真的来了,他也是一样害怕。青瓷觉得这有些可耻,他可不是这样没血性,没骨气的人。既然烟缸把东西托付给了自己,那就一定要保管到烟缸来找自己,活到烟缸来找自己。

他把文件塞进了书包里,又在上面压了几本厚厚的教材。他今天满课,再不出门就要迟到了。他在校园里快步走着,身边的每一个人看着都居心叵测,连那个头发花白的门房大爷的眼神都有些异样。

他做了正确的选择。在青瓷离开公寓后不久,军统就搜过了他的房间,也有特务跟踪了一天。他一直呆在人多的地方,在异国他乡,军统也不敢上前造次。那包危险的文件就这样安稳地卧在他的包里,捱过了第一天。傍晚,青瓷在路边的杂货铺里买了一个火机和一包香烟。那时正下着一场急雨,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街上,刚刚亮起的路灯笼在雨幕里,摇曳的火焰愈发晦明不定。青瓷没有带伞,他就站在店门前那片狭窄的屋檐下,用手护着火苗。资历较深的学社成员几乎都抽烟,他们拥挤在一起时,青瓷能闻见烟味,能看见他们手指上烟熏的痕迹。那种味道孤独而焦灼,几乎找不到让人沉醉其中的理由。

青瓷只是为了找个借口买一只打火机。淡蓝色的廉价烟气比他记忆中的更为呛人,刺痛与酸苦顺着喉咙疾驰而下,一头撞在他毫无防备的肺上。王天风的部下或许在青瓷的公寓里找到了几根散装的香烟,有些是烟缸在第一次集会时偶然发到青瓷手上的,还有些是青瓷被人怂恿着学着抽烟,最后完完整整地揣进兜里的。青瓷不懂烟的品牌好坏,但香烟或许会是线索。

青瓷被激得全身一颤,脑中一下轰鸣起了细微的回忆。他一面想着这东西真他妈难抽,一面却又沉浸在累日不眠后难得的清醒里。

青瓷又抽了一口,没那么痛苦了。雨丝逐渐稀疏,淅淅沥沥得有气无力,青瓷看清了街对面的一张面孔。青瓷缓缓地吐了一口气,戏谑地想,喏,这支烟就是抽给他看的。

青瓷不知道的是,那人本来是要逮捕他的,但因为明长官的一通怒火以及烟缸的冒险出没,王天风最终没有下达命令。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青瓷都不再抱着那包文件睡觉了,烟缸才又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从柜子里翻出文件递给她,烟缸接过,顺手就丢进壁炉里。

青瓷拉了把椅子让她坐下,又给她倒了杯水。烟缸喝了一口,叹了口气。

青瓷有太多话想问烟缸,于是他终于没能问出来。他不过是唐突地闯进了别人奋斗一生的事业里。学社活动被长久地搁置了,街头将尽的油灯与将起的朝霞辉映处,再也没有同样燃烧着的年轻生命。

许久之后,烟缸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纸。纸已经被揉皱了,摊开后微微变形的文字叙写的是庄重的承诺与要求,落款是烟缸的真名。

青瓷知道这份文件的备份会被储存在一个远离巴黎、远离是非的地方,会在未来的某一个日子里证明他的身份。到那时,过去的人生,现世的挣扎,乃至青瓷和烟缸自己,或许都成了犄角旮旯里一把无名的灰。

 

3

1935年12月,明诚排在小吃摊长长的队伍中。天气太冷,风迎面吹来,他一面打着哆嗦,一面用刚买的热茶暖着冻得发僵的手。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不断有人补进队尾,远远望去近乎于静止。明诚的口袋里有几马克零钱,那是他身上最后的德国货币。他的大衣、帽子、衬衫口袋,乃至行李箱中每一个容易疏漏的角落里塞满了七拼八凑来的卢布。明诚并不指望自己能真的在列宁格勒购置些什么,与其说明楼给了明诚一笔钱,还不如说明楼给了明诚一点希望。

明诚买了点在路上吃的干粮,拎着纸袋从人群中拥挤到站台附近。明诚估算了一下日子,此刻明楼已经踏上了回国的旅途。他在西伯利亚铁路上辗转颠簸时,明楼大概会在黄浦江旁的长椅上坐一个下午,饮一口吹不到巴黎的江风。明诚已经很久没有回过上海了,有关江河的念头一旦涌起,他心中就有止不住的悲怀。明诚拍了拍口袋,明楼的那块怀表正安静地躺在车票的旁边,隔着一层布料,明诚只隐隐感觉到了几下震动,这就像是他和千里之外的那片古老而年轻的土地的共鸣。

没有人来送行。明楼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会写信给你。”他说完以后笑了笑,尽管明诚知道信大概是寄不过来的,但只要知道还有人会给自己写信,明诚便心满意足。于是明诚也笑了笑,他们最后拥抱了一次,抱了差不多半分钟。在这半分钟里,一大颗眼泪顺着明诚的脸颊滴在明楼的肩上,他最后挣开了怀抱,迅速抬手抹干净了最后那一点水泽。

他已经杀过人,受过审讯,吃过枪子,可他终究还是未经世事的、不曾远游的孩子。

有人在明诚的肩上拍了一下,明诚下意识地按住那人的手腕,翻过身去将他抵墙按住。那个人和他年纪相仿,穿着他留在公寓里的那套大衣。电光火石间,明诚意识到了他的身份。他正背负着明诚曾经用过的名字,他正背负着青瓷全部的功绩与危险,他正像当年的明诚一样,带着一点儿迷失的困惑砥砺前行。

青瓷瞒着烟缸来送明诚。他用俄语打了声招呼。那时距离发车不过五分钟,明诚甚至来不及措出一段多么得体礼貌的感谢。他慌张地撤了手,看着青瓷龇牙咧嘴地捂着手腕,他有点不好意思。青瓷轻轻地笑了笑,眸子里闪烁着少年意气,温和无争而又藏匿着出鞘的锋芒。

“明诚,再见?”他的尾音略微上扬,带着因陌生而略显疏离的试探。其实他们哪说得上是陌生,他们很快就会成为书册中某个代号下并排的姓名,成为晦暗天空下相信着同一幅光明图景的战友。他们全然不同,却又如此相似。

明诚用力地点了点头,好像是在为自己践行一个诺言。

 

 

4

对于中国而言,1937年是一个沉重的年份。假如说之前的侵略还略带遮掩,此时日本意识到了蚕食侵吞已绝无可能,于是终于撕裂了最后的伪装。同胞的鲜血染红了战争中失去的每一寸土地,中华民族在刻骨铭心的悲痛中生出了更为激荡的勇气。而明楼和明诚在那一年的11月12日失去了故乡,他们此后的所有行动都是为了能让上海乃至整个中国变成它原本该有的样子。

那年明诚和明楼回国,没有到上海,直接去重庆叙职。明诚身上的伤疤和从不让他省心的胃无时无刻地提醒着他,那年的一月是他熬过的最漫长的冬天。明楼在飞机上用明诚的速写本列了一串长长的名单,每一个名字都足以把他们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其中有日本人,也有中国人。他们就着廉价的红酒与冰冷的便餐,在十几个小时的颠簸中思索对策。飞机落地时几乎所有的名字上都有让人舒心的一条斜杠,唯有王天风的名字依旧在纸面上不识好歹地张牙舞爪。

明楼把这张纸从本子上撕下来,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里。王天风天生对世事具有细微到偏执的洞察力,当年在巴黎的那场好戏只能唬他一时半会,如今他心里或许早已勾画出了一幅完整的线索图,只等最后的碎片在重庆降落。飞机滑行的时候,明诚用铅笔在速写本上添出了一页线稿。他的铅笔很钝,笔触因为颠簸而着力不匀。

明楼看着他画。“你的线稿越来越随意了,这样怎么学得好。”

明诚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继续在纸上涂抹着:“打个草稿而已,以后真的安顿下来了,我画一幅一丝不苟地给你。”

明楼想,他说的一丝不苟大概就是泼上一层又一层的颜料,让人全然看不出最初的线条吧。

飞机又缓慢前行了一段距离,明诚往窗外看去,远处有车正向这个方向来。飞机刚停稳,明诚还未来得及起身,明楼还未够着放在高处的行李,嘈杂的人声直从舱门涌过来。王天风带着人走了进来,不由分说地拷上了明诚。明楼知道王天风一向喜欢虚张声势。如果他和你吵得面红耳赤,甚至到了要动手动脚的地步,那么他内心多半也并不踏实。

直到明诚消失在视线中,王天风也没有往外蹦一个字。他只是用惯有的眼神打量着明楼的反应,好像能看出明楼内心的颜色。

 

5

明诚在呼啸的寒风中仰面躺着。他的精神逐渐回暖,四肢却不能动弹。他能感觉到缚在脚踝上和手腕上的铁链,这种粗粝的刺激是外界对他所受磨难的唯一反馈。太阳正慢慢升起来,天空中没有一片云彩,又是一个好天气。明诚想抬手揉揉眼睛,却发现双手被牢牢地缚在背后。意识到这一点后,迟到的酸麻迅速地爬上手臂。明诚挣扎着翻了个身,灰尘溅进他的口鼻里,带着微微的血气。他打了一个喷嚏,嗅觉轰然苏醒,连带着其他混沌着的感官一同撞回了现世的噩梦。

他用背后的手撑了一下地面,好让自己坐起来。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让他虚脱。他坐在那儿,低低地喘了一会儿气,每一口湿冷的空气都会带走一点儿暖意。这让明诚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冬天,那是他第一次被军统的人抓住。抓他的人实在是酒囊饭袋,皮鞭、辣椒水和天上飞下来的雪就已经达到了他们刑法的极限,而疼痛和寒冷都是能让人清醒的东西。那时学校正放着假,明楼破天荒地离开巴黎赴老同学的约。明诚不敢回家,于是躲到了那个波兰女孩租的公寓里。她实在吓坏了,一面哭一面收拾着明诚的伤口,末了抽噎着说,我知道,你是为了你的祖国。

明诚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了意识。刑讯室的灯光白得发烫,只用了两三个小时就烤干了明诚身体里最后一丝水分。一盆炭火在墙角烧着,烙铁装模作样地摆在当中。他肩上的伤口是锐器割的,血涌出来时烫得明诚精神一震,越往下滴就越像一条蜿蜒盘绕的滑溜溜的蛇。明诚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那道开得过大的口子已经被缝好了,他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才昏过去的。

明诚耐心地搓着自己那双没有知觉的手,直到温热的血流携着钻心的疼痛直抵指尖。他彻底清醒了。他身处于监狱一处小院,一个既冻得要死又能看见没什么温度的太阳的地方。王天风冷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醒了?”

明诚没有理他。

“能走吧?”

明诚回头看王天风。他的眼睛里全然没有初醒的迷茫与脆弱,他的供词是同伴用血写就的,绝没有纰漏的可能。明诚深吸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想开口说话,嗓子却喑哑得吓了他自己一跳。

或许不是失血,他想,应该是脱水。

王天风下过死命令,决不允许明楼来看明诚。但明楼昨天的确来过,这说明王天风已经逐渐失去了对案子的控制。明楼和明诚的交谈很简短,他说有一个聪明的年轻人被军统定了死罪,而那个年轻人不介意多担一个罪名。明楼走后,王天风亲自过来加重了刑讯,那盆装模作样的炭火终于派上了用场。明诚觉得自己的胃病怕是再也好不了了。

王天风的脸色并不好看。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了明诚镣铐的钥匙,丢给站在后面的卫兵。明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手里抱着一件大衣,是刚从身上脱下来的。

他扶着明诚,让明诚将所有的重量压在自己手臂上,头靠近明诚的耳朵:“能走吧?”

明诚咳了一声,还是说不出话,最后只点了点头。他跌跌撞撞地穿过幽深的走道,他能看见远处的光亮。明楼突然停了下来,顺着明楼的目光,明诚看见有人正站在一步之遥的栏杆后面。他衣衫褴褛,却比世界上许多人有着更加体面干净的内心。明诚嘶哑着嗓子想说点什么,那孩子摆了摆手,笑容轻松得像是虚浮的幻想:“明诚,再见。”

他们上一次见面时,说告别的也是他,没能回应的也还是明诚。明诚继续往光亮处走,他听见青瓷的声音自虚无中传来,清亮而又激昂。那年在马路集会上,他们就着烧遍天空的夕阳,把这段文字读了一遍又一遍,一直读到每个人都落下眼泪。

“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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