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晓

高人以饮为忙事,浮世除诗尽强名。
多谈风月,少发牢骚。
退坑了,取关随意。一年多来玩得很开心,只是自己没有当初那样的热情了。

明月在 13

楼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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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丰功伟绩都隐藏在黑暗里,他们收起了毕露的锋芒,借着刀光剑影剖析自己的肝胆。震天撼地的动静没了,转而是漫长得让人昏昏欲睡的沉寂。

他们得停下来,在狂飙突进的时代里停下来。

人越前行,往往越挫败,越困惑,就像是世纪之交时那些开眼看世界却终于没有看清中国现状的人,就像是那些枉负年少鸿鹄之志终究苟且于现世的人。明楼满心觉得自己会是一往无前的,要和这个世界斗到身死魂灭,哪怕是拆骨为烛也要刺破苍穹,泻出清明的天光。他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就坐在旋涡的中央,风起云涌尽收眼底,可他昂首迈入风暴的路被阻断了。

目的虽有,却无路可循;我们称之为路的,不过是踌躇。①学医救不了中国人,学经济也改变不了战火肆虐下扭曲变形的社会,阻止不了民脂民膏流向手握屠刀的侵略者。

明楼被缴械了。

丹鸟事件过后,上海地下党的情报网经历了又一次的大换血。赵亮的报告几经修改,递到了戴老板的桌上,军统的回复又兜兜转转,有意无意地泄给了明楼。

戴笠只在报告上批了一个“等”字。

76号的岗哨更是一天三班地守着明公馆,市政厅来来往往的又不知道有多少个眼线。这样密不容针,连电波都为之凝滞。

他每天按时上下班,阿香也回来洗衣做饭,晚上不用在书房里踱步辗转,策划行动的心力都花在了官样文章上。

这是他不想过的生活。

明诚在遭了那桩祸事之后被折腾得更加厉害,昼夜颠倒,起居无常。明面上,上海的新经济政策正铺开,迎来送往的好处与烦恼都要从明诚手上经过。暗地里,一份案件报告写了足足两月,写得人棉袄换了单衣,三天两头就要叩开秘书处的门,对明诚就案件细节问上个半小时。他从盲目的忙碌中抬头,能看见明楼的忧愁。那个人总是教他要沉住气,可如今沉不下来的却是明楼自己。

明诚有时候觉得明楼真是个矛盾的人,一面想着要保全,一面想着要舍弃,无论事情往哪个方面发展,他都是在剖自己的心。他和明楼,真说不好是谁更痛苦。

那天明诚被困在秘书处的账堆里,明楼回家,是自己开的车。他刚开出一条马路就撞见一群记者,他们认得明楼的车,当下就要不顾性命地拦。明楼一个急刹车拐到路边,心里暗骂76号的人勇于监视,明长官遭遇如此窘境竟然不知道帮一把手。两个年轻人见明楼停车,生怕他会突然开走,便立刻在车前站定,相机举着正要拍,被旁边带队的女人剜了一眼,便悻悻放下了。

那女人走到车旁,敲了敲车窗。明楼别过头去,她又敲了几下,沉闷又无序的声音撞上明楼的耳膜,他最后还是摇下了车窗,叹了口气;:“明天就是例行发布会,真有急事要现在当着日本人的面拦车问吗?”

明楼想要是明诚在就好了,明诚有软硬兼施的本事,对付记者更是有一套心得。那女人并不回答,掏出纸笔,笔尖抵在横线上,划拉得仓促而生涩。

她问明楼,上海市民的纳税是否真如传言所说充了日本人的军费。明楼愣了一愣。经济司就这件事吵得天翻地覆,不乏有听见风声的市民冲到市政厅门口质问,又被卫兵扔进拘留所。这实在是个太平常、太不值得冒这样大风险来问的问题。

明楼没有回答。他看见路旁用报纸遮盖面容的特务掏出了手枪,十面埋伏一瞬合围成天罗地网。这样的场面着实能吓退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记者。明楼并不觉得可耻,明楼希望他们能够安安静静地坐在报社里,希望所有的秘密都缄默在不能见光的口袋里。

有人抓到了她的肩膀,那女人惊呼了一声,手上的东西都落到了地上。明楼想出声制止,那特务看了他一眼,旋即松开了手,任凭那女人随着惯性摔到地上。他始终没有看清那人的面容,总觉得她长了一张勇敢却无谓的脸,淹没在时代的洪流里,如飞蛾扑火般燃烧着自己。

车前的两个小伙子跑了过来,护住地上的女人:“你们怎么能动手打人?”特务要发难,明楼摆了摆手:“年轻气盛,算了。”

不等那人回话,他一脚油门踩下去。两旁的人影飞速倒退,他终于松开了手里攥着的枪。

他是没有看见明诚就站在远处,夹着公文包,看见他陷进人群,又从人群里杀出一条路。明诚看了这场热闹,又觉得有点好笑,又觉得有点难过。

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没有一个是真心要帮他的。

 

38

那天在医院,明楼往明诚的枕头下塞了一把枪。

就算明诚能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入梦,危险是从来不会被吗啡迷住的。明楼没往这病房里摆过一枝花,一个水果,没给明诚带过一本书,一支笔,却记得要给他一把枪。明诚也知道,他现在心力所限,只能管好这一样东西,像是握着自己的性命。

那夜的同床共枕让他们的心防近乎崩溃,明诚一觉醒来,甚至觉得自己再也没办法在人前演出疏离的关系。那天他明明做了一个噩梦,在天旋地转中心境却安定,恍若还是当年坐在学堂里,走在新桥上的少年。因为明诚潜意识里知道,明楼就在他的身边。明楼会在他唇畔印一个克制的吻,会把他从深渊里拽出,会策马吟指天涯,告诉他万事皆允。

这是他们应有却罕有的亲近。

行走在光明里,并肩而行,这是他们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疏远与裂痕是他们最好的保护,所有情绪都是被深深埋藏的灾难。他们就像是飞雪隆冬夜同行的旅人,明明离得那么近,雪花却蒙住了双眼,心靠得再近,都不在目光所及。

明诚整天待在病房里,除了明楼,没有其他值得期待的来客。他蜷在床上,看太阳升起又落下,不时把那把枪拿出来,拆开装好,又藏进另外一个角落。伤口把他拽回每一个挣扎折磨的夜晚,四面素白的墙掺和医院的病气,脆弱与苦难将他深深包围。在这样的环境里,人总是被迫地被往事追上。它们就像是擦身的子弹,明明已经跑得很远,伤口却还在灼热着流血。

明楼今天不会来,以后也不会来。昨天晚上明楼的脸色很不好看,进病房时还摔了门。那薄薄的门板隔不了音,护士站在走廊尽头都能听见明楼愈来愈高的质问声。那个躺在他身边将他紧紧抱住,口中热气呼得他鼻头发痒的人,最后一巴掌把他打得鼻子发酸。

那一刻,他不辨真假,只是难过。

明楼动了手,医院就不得不管了。中国医生不敢进病房,日本医生进去,中日掺杂着劝了一阵,好歹把明楼拉了出去。门掩上的一刹那,明诚的泪流过那个发烫的手印,流过嘴角残存的温柔。

身份是秘密,代号是秘密,通讯是秘密,行动是秘密,爱国是秘密,连相守相望,相亲相爱,都是可耻的秘密。

实在无聊的时候,明诚就用有些生疏的俄语背普希金的诗歌。当年能把教材全部记忆下来,如今却已忘了大半,明诚翻来覆去,只得一段。

但是在你孤独、悲伤的日子, 
请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 
并且说:有人在思念我, 
在世间我活在一个人的心里。


39

明公馆熄了灯,夜色沉静,月光洒落一地。明楼坐在漆黑的书房里夹雪茄,火柴倏忽一闪,火光旋即在烟雾中忽明忽暗。

明诚出院以后便不知道回家了。明楼不知道这是假戏真做,还是他真的生了自己的气。仔细想来,明诚从小实在是个太懂事听话的孩子,明楼从不舍得打他,整肃家风的拳头往往都打在明台身上。他有时希望明诚别这么懂事,疼得受不住时就喊出来,委屈得受不住时就哭出来,想要什么就忸怩着开口问哥哥要。

明楼又呼出一口烟气。抽烟喝酒是跟自己学的,杀伐决断是跟自己学的,那一身骨气和一副脾性表面上也是跟自己学的,其实却深深扎自明诚自己。明楼无从改变明诚,就像是巧手的匠人面对着璞玉,手边仅有的却是一套粗钝的斧钺。

他带着明诚去巴黎,又带着他回上海。看过万里山河,他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可十里洋场却让他四面受敌,息鼓偃旗,让他的大姐牺牲,幼弟远走。他初掌大局,锋芒毕露,如今却解甲归田,要认真地做一回汉奸。

他越前行越痛苦,越前行越孤独。如今他才发现,自己并非是越来越孤独,而是从一开始就拒绝了陪伴。哪怕是明诚,都没能真正走进他的生活。现在他就在上海,就在自己家中,却觉得故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攥在一个和他没有血亲,却同样失怙失路的人的手里。

他们的国家在世纪之交丧权辱国,有人从黑暗中惊醒,撕破了旧世界的粉饰太平。复辟的春秋大梦留下荣辱功过任人评说,军阀割据又把人民拖进更深的苦难。所谓焦土抗战,是文夕自己一把火烧了长沙,是八百里加急逼出花园口决堤。好的坏的,对的错的,全都混杂在一起,这个国家二十世纪的前四十年过得像个残忍的笑话。

走出市政厅,走出租界,走出纸醉金迷,上海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明楼叹了口气。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担心,他甚至说不出自己在担心什么。脑海里闪过的最单纯的忧虑,是明诚今天有没有吃晚饭。

明楼不用明诚再多嘱咐,他今天喝了酒,头再痛也不吃阿司匹林。

 

 

 ①出自卡夫卡《误入世界》

②普希金《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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