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晓

高人以饮为忙事,浮世除诗尽强名。
多谈风月,少发牢骚。
退坑了,取关随意。一年多来玩得很开心,只是自己没有当初那样的热情了。

明月在 14

楼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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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有一些历史事件。


40

客厅里正放着明楼当年在法国买的唱片,声音沙沙哑哑,断断续续。明诚记得明楼当年很宝贝这片东西,回国的时候担心放在行李箱里被颠簸震碎,很珍惜地用软布包了塞在公文包里。明诚听明楼放过无数遍,他虽然没有系统学过西洋音乐,但一首交响曲的四个乐章在他脑子里来回晃悠,越听越觉得亲近。缓慢的第一和第二乐章让人平静而忧伤,明诚眼前总会浮现出一个远离故乡的影子。可第二乐章的结尾连带着第三乐章又那么明快活泼,带出明诚心里头不合时宜的幻念。

明诚在房间里打着字,乐章间隔时只听到明楼唤他。明诚心里只想着第四乐章,被吓了一跳,食指正按在键上,另四根手指也惊慌失措地敲下去,余音铿锵,正压在旋律上。明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换了一张新纸,他情绪还没调整好,明楼已经踩过十几阶楼梯站到他身边了。

明诚又叹了口气:“怎么了,这吱吱呀呀的,终于听烦了吗?”

他说话的语气实在是很好笑,明楼攒紧的眉头熨开了几层褶皱,明诚乘机扳过明楼的手,他手上有一份报纸。

报纸人人都看,经济司的文件哪怕是草稿纸都不让人碰。可报纸上的消息远比市政府那些无时无刻不在被修改枪毙的方案骇人。事情一旦有意无意地见了报,往往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明楼把报纸放下:“我去换一张。”

明诚急了:“别啊,没听完呢。”

明楼腾出手敲他脑袋:“三十好几的人了,越来越难伺候。”他也是戏谑着说的,明诚想笑,瞥见明楼怎样也扬不起的嘴角,那点笑意也被他压下去了。

第四乐章就这么进行了下去,宏大雄伟,慷慨激昂。明楼从前听到这一段,前头那些絮絮念念的气短情长就全抛下了,眼睛里会闪出骄傲明亮的光。明诚抖开报纸读起了头版头条,每一个字掺着旋律,重重地砸下去。

“……财政经济紧急处分:总统昨以命令公布,实行金本位限期收兑法币及流通券。制定四项办法(金圆券发行办法等)同时颁布施行……”

明诚前两天跟几个秘书闲聊,说是陪自家领导去赴杜月笙的晚宴。说是吃饭,其实就是把门一掩你来我往地打一晚上太极。他们蹲在门口吃糠咽菜痛不欲生,那厢吃完了出来也只得看一眼,好家伙鸡鸭鱼肉样样俱全,可除了鸡翅被掰了一个,剩下的统统没有动。人的不满往往就会被这样一桌好菜烧起来。

整个上海都在挨饿。百元的法币原本能买一头牛,如今用来买米都只能领到四五粒。太阳照常升起,火车电车还是照开,商人吆喝,学生念书,人群拥挤着为生计熙攘,可谁都有气无力,好像下一秒就要在蒸腾的暑气里消亡。明楼被从这场一领到薪水就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钱换成米的灾难中赦免了,他们两个的餐桌是被最原始的以物易物支配的,偶尔市政府的物资实在紧张,用外币和黄鱼也能换得衣食无忧。这点幸福与满足伴随着明诚的不安与烦忧,就像是千年的黑夜里突然冒出来的一颗星星。

彼时是1948年8月,人们从抗战胜利的短暂喜悦中清醒过来已有将近三年。

明诚的理性告诉他,那颗悬在他黑夜上的星星闪了两下,终究是灭了。

 

41

1948年8月20日,行政院在南京举行金融界代表人士谈话会,说明政府实施改革币制的原因及决心。上海金融界的代表不光参加了谈话会,还和委员长喝了顿茶,伴茶的不过是些要求通力协作的场面话,但大家都知道,这一次是要动真格了。

伴随着经济管制委员会的成立,国民政府在上海、天津、广州设下督导区,俞鸿钧亲自坐镇上海,而他的助理蒋经国才是真正的主管。明楼扫了一眼管制委员会的名单,赫然看见了赵亮的名字。这年头连军统都不好过,只得不务正业起来。

明楼坐在办公室里,行政院的文件像雪片一样盖满了他的书桌。明诚淹没在对面的办公室的人堆里,不停地打着电话。美国人承诺的援助是空头支票,中央银行根本没有足够的准备金来印发金圆券。上海银钱信托三业公会原本承诺要移存至少1500万美元的金银外币,可从8月23日开始收兑至今已有将近两个礼拜,实际认缴数只有800余万。委员长公开发了火,所谓强制收兑就不再只是吓唬人的话了。

为了给百姓做个好榜样,明楼一早就把外币和黄鱼都拿出来兑了。家里的金银首饰都是大姐留下来的,他就算是饿死也不会拿出来扰乱市场。可这帮孙子是真不想给他面子,一天三回地在明诚那里旁敲侧击。明诚刚挂了一个电话,用铅笔在纸上潦草地记了几笔,抬头看见明楼,不由得叹了口气。

明楼到中央银行供职只是个虚衔,军统那里的关系他始终没有脱开。因为这点,银行里的同事对他都敬而远之,许多本该他经手的事都被转交给别人,但说到这出钱出力大出血的事情,他们倒真把明楼当自己人。

那天晚上回到家,明楼又放起了那张唱片。明诚想起来了,这是德沃夏克的唱片,明楼反反复复放的是一首交响曲,别名《自新世界》。

明诚和明楼到二楼去,拿出了大姐的首饰,有好几样他们都没见大姐戴过。那是父母留给大姐的,大姐一直留着做个念想。后来大姐过世了,他们更珍重这些东西。可现在有一条法令要把最后的念想从这两个孤儿身边夺走。

他们看着,沉默了很久。最后明诚轻轻地问了一句:“大哥,都交吗?”

他这是不信邪,他这是明知故问。明楼把所有的金表都兑了,袖口撩上去,一块廉价的地摊货已经在管制委员会的面前晃过无数次了,可他们还是在问。

他们坐在楼梯上,明诚抱着那个首饰盒,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眼神看着明楼。明楼抽了一下鼻子,站起身,点了一支烟给明诚,他自己也点了一根。好像要在烟雾和音乐的掩护下,他才能下定决心。

“组织上对这次经济政策是什么态度?”

“积极配合。”

明楼在首饰盒上敲了一下:“这就是积极配合。”

他们都清楚,如果这些棺材本交上去真的派上用处的话,国民政府就不会走到这样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们也知道就算美国的援助到了,保险金齐全,金圆券发行平稳,物资的匮乏也会吵醒这场清秋大梦。北平,上海,哪里都有攥着法币饿死的人,以后也还是会有攥着金圆券饿死的人。

明诚开了口,声音有些颤抖:“我记得抗战的时候,空军越过驼峰,用生命运送物资。可那些物资往往还没在中国人手里焐热,就被卖到了黑市上,卖到了日本人手里。这和今日收缴金银外币又有什么分别。”

这是掠夺。

明楼把烟叼在嘴里,左手搭在明诚的肩上,右手抵在了那些珠宝上。金属很凉,他在闷热的夜里打了个寒战。

“这说明我们要胜利了。”

唱片又播到第四乐章,又是不合时宜的慷慨激昂。明诚只能相信那是来自新世界的声音,那是黎明前的曙光。

 

42

明长官的行为感动了管制委员会,建丰同志在例行的报告会上特意点名表扬了明楼。看着这位党国栋梁慷慨激昂的模样,明楼不禁有点哑然失笑。他把自己错认成了同类,以为自己也是救国图存的孤臣孽子。不过直到现在,上海的政策顺利铺开,物价被强行维稳,蒋经国又亲自带队打击囤积居奇的不法商人,金圆券颇有欣欣向荣之势。现在问题的关键就是生活物资能不能得到保障,而这恰恰是最不可控的因素。蒋经国雷利风行,可上海市政府的每一个人都替他担心。

自9月12日起,戡建大队号召上海年满18 岁至35岁的青年参加大上海青年服务总队。9月25日,大上海青年服务总队成立。一股打击奸商,反对囤积的风潮席卷了整个上海商界。明堂的生意也被青年服务总队招呼了几次,甚至还上了《正言报》,占了豆腐干大小的版面。不过他这回总算是不来找明楼诉苦了。

明楼亦读了《正言报》,版面上商人的名字太多,他扫了一眼,甚至没看见明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孔令侃和扬子公司吸引了。蒋经国戡乱救国还没热身完毕,那些小鱼小虾就引出了最大的一只猎物。后来明楼才知道,这块硬骨头是杜月笙硬塞进蒋经国嘴里的。

相较于《正言报》最初报道的犀利,《申报》与《大公报》的后续内容就显得含混不清,甚至有点三缄其口的意味。蒋经国连着几天不到中央银行上班,大家有闲的功夫就在嘀咕这件事情。

明诚说:“我猜,南京派人来了,这只老虎打不成了。”赵亮站在旁边,皱了皱眉头:“老虎打不成,不就全完了。”明诚叹了口气:“是啊,可他们哪管的了这许多。”

明楼自己去扬子公司看过,囤积居奇四个字是绝对当得起的,偷税漏税也是真的。可孔令侃如今能拿出政府文件做公证,也能拉着宋蔼龄同宋美龄哭诉。这是国事也是家事,是绝对闹不清楚的。扬子公司的名声一向极坏,一车货卖两家的事情屡见不鲜,商界的人都不喜欢他,满城风雨下也乐得看个笑话。

一个浸透血泪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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