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
10
1935年,按照历法,春节与立春紧紧相连,大姐为如何将这么多繁复的庆祝活动安排妥当伤透了脑筋。而明诚和明楼在外,一切从简,蒸了一碗八宝饭,温了一瓶黄酒。饮食入口,不觉亲近,只生出了离乡日久,相思绵长之感。
在巴黎的公寓里,他们就是彼此的故乡。
明诚在巴黎索邦大学待到第四年,在世界的动荡下埋头苦读,仿佛是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明楼总坐在靠窗的地方读书,明诚就占了明楼房间里那个不算小的阁楼兼做书房和卧室。有时到了深夜,明诚见客厅的灯始终不灭,就蹑手蹑脚地爬下去看。他看见明楼摊着一本经济学著作,写得却绝不是经济学的论文。明诚看着他起坐难安直到拂晓,落笔处仿佛有刀砍斧劈,感觉看着自己长大的大哥突然有些陌生。这个人还是教他做个功利主义者,教他先救自己,再救中国,教他在乱世做个学者的明楼么?
二月中旬,明诚说,他想跟学社的几个同学合租,搬出去住。明楼烤着壁炉,抬头看了看他,说:“你不能走。你走了,谁给我做饭。”
明诚倒有些哭笑不得:“我这又不是第一次同你分开。你之前不也说这里两个人住有点局促,也想着要让我搬出去么。”
明楼在沙发里挪了挪,往明诚站的地方靠近了些,火光映照在他的眼睛里,明诚看得出他心里深深的担忧。
“那借口我就不找了。巴黎最近乱,学社里的人叫你出去,叫你和他们闹事,你都不要去。”
明诚皱了皱眉。他自认一直都处理得妥当,明楼最多只是有所怀疑,要试探他。
“那你自己呢。”明诚嘴里发干,喝了口水,“你晚上不睡,白天不起,就是成心要躲着我。你又要做什么?”
明楼的眼神有一刹那的犹疑,他随即反驳:“谁白天不起了?”
明诚哼了一声:“你这是顾左右而言他。”
“阿诚,你最近可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明诚咬了咬牙。
“我亦年华垂二九,头颅如许负英雄。这是你教我的诗。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也是你同我说的。你后来又说,要我现实点,要我救自己,要我做个学者。大哥,你把这些话这些想法泼到我身上,我很矛盾,但我都按着你说的做了。现在,现在不能让我自己做个决断吗?”
明楼的声音有些颤抖:“我自己都下不了这个决心,我不许你做。”
明诚笑了笑:“在大哥看来,我就永远长不大么。”
11
多年之后回想起来,明诚才渐渐体会到明楼的无奈与为难。明楼最初只是在大姐的授意下资助海外的进步学生,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大姐的想法,足够慷慨也足够克制。1932年东北沦陷,明楼在上海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34年,他又在组织授意下,借自己早年在军统的背景加入了蓝衣社。如何执中,何时偏倚,已经足够让明楼头痛,但他更担心的是明诚。明诚太聪明也太有本事,可他就是不想让明诚犯险。谁都可以死,唯独他兄弟不能死。所以他着急着让明诚去索邦报道,让他学自己爱学的东西,想让他忘记1929年12月时意气风发而又幼稚莽撞的自己。
那时大姐想管他,他已经跑去军统报过到了;后来他想管明诚,明诚早在1934年10月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再到之后明诚做了计划要管明台,明台却不愿走。
直到明诚举起那杆中正式瞄准明台时,他才知道明家的命运就是这样,如何同枝叶,各自有枯荣,谁也拦不住,劝不得。
明诚搬出去以后也没怎么见过明楼,只在学校里偶然碰见过一次,明楼请客吃了顿午饭。那时明楼依旧只是在怀疑,拿明诚当一个追逐风气的进步学生看,他还是在试探明诚,想劝下明诚。
明诚于是顺着他的意思,很乖觉地说:“我最近都没有和学社那边交往了。”
明楼当然不信:“那你最近还能做什么?”
“我去帮明堂哥调香啊。他给我的工钱不少,还叫我再去读个化学,他出钱。”’
明楼颇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倒是会钻空子。你答应他了?”
“倒也没有。”
“为什么。你这几年不就在琢磨着要从我身边跑开么。”
“大哥,你胡说什么,我没有这个意思。”
明楼盯着明诚:“真的没有?”
明诚的语气听上去很坚定:“我真的没有瞒你。”他很快地把盘子里的菜吃完,说他晚上还有工作要干,就走了。
明楼本想找明堂确认,后来也就算了。他觉得明诚不会在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上欺瞒自己。他结了账,出门叫了车,急匆匆地赶到约定的地点。明楼要烟缸藏好,王天风那边他会稳住,烟缸却好像有更紧急的事情要报告。
“要救个同志。只有你知道该去哪里救,也只有你能救他。”
“我怎么说清我和他的关系?这样我很有可能暴露身份。”
“如果你去找王天风要的人,是你兄弟呢?”
12
明诚醒来的时候,明楼正跪在他身边,一只手扶着椅背,另一只攥着他的手。明诚看见明楼,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可手脚全不听使唤,身子刚刚挺直了些,就又重重地摔了回去。左肩的伤口还在往外淌血,明诚的头有些晕。
王天风就站在他们对面。“你认识他?”
明楼冷哼了一声:“要不是他的房东通知我,我可不知道你们抓人抓到我弟弟头上。”
王天风有些疑惑:“你弟弟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
“不是明台,是阿诚。”
“哦,你们明家还供仆人上学啊,资产阶级习气。”
“关你屁事。我倒想问问你是怎么管教手下的。就算是抓共产党,也得抓活的,谁叫你们开枪的?”
王天风身后一人辩解道:“那是贯穿伤。”
“那你给我站那别动,我也他妈打你个贯穿伤!”
王天风抬手,示意那手下别再多嘴。“你们明家的孩子为什么要跑到共产党接头的地方去?”
明楼回头看明诚:“你自己说。”
明诚嗫嚅着吐出两个字:“香料。”
不等王天风继续问,明楼一把揪住明诚的衣领,把他往上提,衣领勒住他的脖子,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香料,明堂叫你去的?”
“是。”
明楼又往上提了提:“说实话!”
“不……不是……”
“我就知道你小子最近不对劲。我有不给你钱花吗?你也不嫌丢人呐!”
“大哥你饶了我这回吧,大哥我再也不敢了。”
明楼放了手,站起身来朝王天风走去。王天风有点蒙:“你什么意思?”
“他打着我堂哥的旗号在暗地里做贵重香料的走私买卖,我堂哥已经起疑心了。他来往的人是不是共产党,他自己恐怕都不在乎。”
王天风推开明楼,看着明诚:“这些话你刚才自己为什么不说?”
明诚也抬起头看着王天风,他眼神清澈见底,王天风竟然读不出什么东西:“你们冲进我住的地方,什么都不说就带我走,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冲着货来的?”
王天风叹了口气:“你看看你教出的孩子,哪有明家的样子,简直就是个亡命之徒。”
“比你强。”
王天风无奈地摇了摇头,问那个打伤明诚的手下:“你看见他和烟缸接头了?”
“我看见了。”
“那你怎么不去抓烟缸?”
“我……”
明楼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兜里摸出一把手枪。“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有没有看见他和烟缸接头?”
“我……我们知道烟缸住在哪片区域,盯了好几天,没看见生人,也没见烟缸回来过。我们觉得是情报有误,本来不想盯了。今天这小子鬼鬼祟祟地,我们觉得他……”
明楼听到这松了一口气,又做出一副在气头上的样子:“我得到的情报可不是这样讲的。烟缸就要跑了,你们还在这里揪着查我弟弟!王天风,你倒给我一个解释。”
王天风盯着明楼看了好久,饶有兴致地说:“你还有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弟弟,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阿诚对政治不感兴趣。”
“啊,不感兴趣。我看他倒蛮有本事的,能瞒你这么久。看来他以后,就是想没有兴趣也不能了吧?”
“你打我弟弟的主意?”
“还用我打他的主意?”
明楼转移了话题:“我可以带他走了吗?”
王天风点了点头,把钥匙给了明楼。明楼解开手铐的时候和明诚四目相交,明诚看见他眼里流露出的复杂情绪,愤怒、心疼、惊讶,甚至还有一些赞许。
明楼扶着明诚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末了还不忘狠狠剜了王天风一眼,重重摔上了门。那个话很多的手下急切地想要再说点什么,被王天风一耳光打住了话头。
“本就是你们办事办的欠妥当,哪怕明诚真是共产党,我也不能扣他,更何况他还不是呢。”
“您怎么知道他就不是了?”
“毛糙莽撞,身手一般,又扎眼,吃哥哥的空饷,共产党不至于吸收这样的纨绔吧。”
“您刚才还当着明长官的面夸他有出息呢。”
“听不懂是吧?”
话很多的手下及时地闭了嘴。
13
明诚伤得比看起来严重,也不知道是谁教的他,疼得要命也不吭一声。明楼连夜把他送进医院做了手术,直到第二天下午明诚才醒过来。明楼坐在病床边,专心地啃着法棍。听见明诚的动静,他下意识地把法棍掰了一截下来想给他,递到一半突然想起明诚大概是没办法吃的,就又把手收了回来。
明诚把头转向明楼,肩膀上的伤口还在作痛。明楼把椅子搬进了些,帮明诚把枕头垫高,一面垫一面说:“疼就叫两声。你当时要是早点开始求饶,求饶的声音再大点,王天风信得更快。”
明诚摇了摇头。
“求饶都不肯,是不是你小时候我打你打得不够啊?”明楼刚说完,就想起初见明诚时他那瘦弱又坚韧的模样。大概明诚生来就不会低头吧。
明诚虚弱地笑了笑:“我叫不动。”
明楼叹了口气,倒了杯热水,兑了点凉水拌匀,又拿了把干净的勺子一口一口喂给明诚。他一边喂一边说:“你是青瓷?”
明诚点了点头。
“烟缸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么?”
明诚把水咽下去,说:“知道。”
明楼冷笑了一声:“她也不知道拦住你。”
“我知道你是烟缸的上级。”
“我们俩是单线联系,她这是违反纪律!”
“不用她告诉我,我也知道的。”
明诚的脸白得和床单没有什么分别,可他笑得得意,笑得冰冷的病房都带了暖意。
明楼想了想,把勺子放下了。明诚看着他:“我还要喝的。”
明楼撇了他一眼,又舀了一勺:“我觉得你是在唬我。”
“我没唬你。”
“连你都看得出来,他们还指望我以后去骗日本人呢。”
“别人兴许看不出来,他们没有我懂你。”
明楼愣了一下,勺子悬在空中。
“大哥。”明诚的声音温柔而又坚定,“不要一个人撑下去了。”
“我……”
明诚就这么看着明楼,眼神清澈一如那个跟着明楼读书写字的怕生孩子。明楼的喉头滚动了一下。他想狠狠地揍明诚一顿,让明诚打消这个念头,可他又知道明诚没有退路,谁都不能回头。最后他冲明诚点了点头,背过身去,眼泪就这么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