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晓

高人以饮为忙事,浮世除诗尽强名。
多谈风月,少发牢骚。
退坑了,取关随意。一年多来玩得很开心,只是自己没有当初那样的热情了。

明月在 6

楼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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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1940年3月,明楼又坐回了财政部经济司首席财经顾问、特务委员会副主任、新政府海关总署督察长的位子。不管是76号还是特高课,乃至是他自己的家里,都已全然换了一幅风景。之前无论是梁仲春还是汪曼春,明诚和明楼都有自信把握,而如今76号新上任的这两位只怕是更加难缠。

那日来明公馆拜访的人接的是梁仲春的班子,他年纪不大,戴一副金丝眼镜,穿得很考究,不论怎么看都不是做特务的模样。他自我介绍说是叫赵亮,又补上一句表字炳夜。明楼和赵亮谈了一会儿,除了一些例行的慰问和试探,赵亮还透露了他与丁默邨①的裙带关系。看来丁默邨对梁仲春手下的买卖已经有了察觉,但他只是想要分一杯羹,这才硬要把赵亮塞进76号。

谈了半小时之后,赵亮就有些坐不住了,不住地把话题带偏。私货黑钱的事情他不能摆上台面来和明楼谈,他真正想找的人是明诚。明楼把秘书处电话号码告诉了赵亮,说是赵处长公务繁忙,不必在此处耽搁,日后有事打电话告知阿诚便可。赵亮千恩万谢走了,明楼看着他的背影,脑海中透出的是丁默邨那副衣冠禽兽的模样,不觉有点反胃。其实在世人眼中,他与李士群丁默邨之流又有什么区别呢?

明诚到了家,正赶上午饭。家里少了几口人,明楼还病着,桌上除了一锅奶白的鱼汤以外,都是些素淡寡味的菜色。明诚给明楼舀了碗汤,自己却不喝,只夹了一筷子凉菜,说是到秘书处去了一次,正好碰上赵亮,被拖去吃了顿不合时宜的早茶。明诚把赵亮的话复述给明楼听,和明楼预想的没有什么出入。他松了口气,看来日后明诚的戏不会太难做了。但明诚皱着眉头:“我觉得他没那么简单。”

“多贪财的人也不会蠢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和你坐地分赃,短时间内他只会和你接触,不会有所动作,暂时不必担心。”

“对了,情报处的新处长也已经走马上任了。”

“知道了。”

“夜莺把她的家庭情况拟了一份,偷偷送来了。夜莺还说,说她很像汪曼春。”

明诚轻描淡写地补上了一句。

明楼笑了一声:“夜莺被汪曼春折腾久了,看谁都像汪曼春。”

他这样说着,却停下了手里的筷子,好像沉进了一段很久远的回忆里。明诚继续吃着他的凉菜,没有搭话。

他知道明楼在明里暗里苦心绸缪了一辈子,几乎事事都落在他的计划里,出乎意料的不过寥寥,而爱上过汪曼春就是其中的一件事情。明楼和汪曼春之间先是隔了一道家仇,后来又加了一条国恨。他于汪曼春,一半是逢场作戏,一半是真心实意,虚情与真意囫囵到一块儿,连他自己都分不出真假。青梅竹马情是真的,剑拔弩张意也是真的,汪曼春明明罪无可恕,但明楼心底里总有一丝柔,柔得让他没办法恨到骨子里。

明诚全程旁观了这场一开始就注定没办法收场的热闹,看见明楼的感情由炽热冷却到不可言说。连少年时的明诚都知道此事不可为,可明楼还是去做了。没人知道未来如何,那时的明楼活得还有点只争朝夕的意味,谁都挫不了他的锋芒。

这顿饭在沉默中吃完。收拾碗筷时明诚说了一句:“明天去上班吗?”

“去。”

“那我下午再去趟办公厅拾掇拾掇。秘书处新分来几个人,要不要查查他们的底细?”

“不必去了。军统上海站元气大伤,南方局也没有新的通知。时局紧张,保持静默。”

明诚点了点头。

 

18

数日后赵亮一个电话打到秘书处,明诚接的电话。他只说了姓名,明诚就已经知道了来意。海关运作的方式,上下打点的技巧,乃至最后分成是几几开,明诚都在心里拟了一篇讲稿,要和这位行动处处长说道说道。赵亮把明诚迎进去,把门的还是那几张熟面孔,却有点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有一位甚至连烟都没掐。明诚皱了皱眉,问赵亮:“赵处长不管教管教么?”赵亮沏茶的手顿了一下,赔笑道:“日本人盯得紧,没有油水。我初来乍到,他们不服我,也很正常。”

明诚笑了笑。这是开门见山了。

“我记得丁副主任的妻子也是姓赵?”

“正是家姐。”

“丁副主任可知现在是什么时局?”

“知道。”

“日本人查得越紧,您这手就伸得越长啊。”

赵亮又干笑了一声:“时局如此,就算是咱们顶头的那几位都得赚点身家。”他压低了声音,“将来也好向重庆投诚。”

明诚把茶端到嘴边又放下:“您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与其杞人忧天,不如想想,怎么把黄鱼先赚到手。”

“是是,这也是丁副主任的意思。这天大地大,挣钱最大。如果阿诚先生这边没什么问题的话,下周就有一船货进来。”

“下周?”

“是有些急了,所以利润好说,咱们三七开?”

“四六开。”

“阿诚先生……”

“梁仲春在的时候就是这个价。现在着急要钱的是你,提着脑袋替你去挣钱的是我,要不是看在丁副主任的面子上,我可没有现在这么通情达理。”

“行行行,第一笔买卖,就当是给阿诚先生的见面礼。下次见面,咱们……”

“不用见面,你打家里电话吧。”

“好的。”

明诚回去之后对明楼说:“这可是你讲的,坐地分赃也不急于一时。现在是他拿着丁默邨小舅子的身份压我,这生意我还做不做?”

明楼看着报纸:“四六开的分利,我看是你在压着他吧。”

明诚坐了下来:“他人来得蹊跷,这批货也来得蹊跷。说不定是日本人在试76号,又或者是在试探我们。”

“不管丁默邨知不知情,他都是丁默邨的小舅子。你帮他,就是在帮丁默邨做事。丁默邨在打什么主意我不清楚,但你做了这笔生意就是入了伙,一切就清楚了。”

“你要我冒这次险?你不怕最后我和赵亮都陷进去?”

“赵亮丁默邨是肯定要捞的,你嘛,有我呢。”

“我这听的怎么一点都不放心呢。”

明诚这样说着,心里却已经下定了决心。

“对了。”明楼突然想了到些什么,“明天,就明天晚上,我带你去见那位金老师。”

“金老师?是大姐……能不去嘛。”

“不行。”

 

19

明诚和金老师的这顿饭吃得并不太平。

明楼说是要陪明诚来相亲,可是对面金老师身边坐着的是她的母亲,明楼坐在明诚旁边,甫一开口自我介绍就觉得局促不安。好在金老师的母亲很会察言观色,不一会儿就移座到咖啡厅外,明楼也能找个借口出去透透气。明诚终于从汤碗里抬起头看那位金老师,金老师也放下手绢看着明诚,四目相交,明诚勺子都要掉进汤里了。他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咬得很硬:“怎么是你?”

出生在英国,长在法国,大半辈子都在留洋,最后居然跑到民立中学做了老师。明诚看着金泓烟,脑子里全是她当年在学社里折腾自己的情状。金泓烟也压低了声音:“故人相见,你就这个态度。”

明诚瞥了一眼窗外:“他们俩是借我们相亲接头?”

“组织上觉得这是最妥帖的做法了。”

“当年除了学社活动外,我没见到过你。”

“我那时没入党。”

明诚嗯了一声。

1935年王天风到法国,掀起了一阵足以摧毁巴黎情报网的飓风。事情收尾的时候,明诚呆在医院里,明楼不肯透风声给他,他也没有问。他和烟缸是单线联系,其余小组里的同伴也就是几面之缘。明诚在伏龙芝的时候见到过几张中国面孔,明明全然不像,他还是会想起那几位疏离又亲近的战友。直到他从伏龙芝回到法国,他才知道那几个人都不在了。当初起代号时明诚开了个玩笑,说锅碗瓢盆都是易碎的,不如起名叫精钢钝铁,听上去还要结实。

明楼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时,明诚愣了好一会儿才落下泪来。他一面哭一面问明楼:“为什么会这样?”

明楼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说着组织的打算,要送他回国,到军统训练班再训练一年。明楼缓口气喝杯茶的空隙,明诚又问了一遍,这回是避无可避。明楼笑了笑:“你是真的不明白么?”“我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什么?巴黎情报站的工作一直有疏忽,王天风来得猝不及防,你们只是一群学生讲师而已,拿什么去骗他?”

明诚不说话,只是流泪。

明楼的语气软了下来:“他们是很优秀的共产党员,一口咬定是和烟缸单线联系,相互之间不认识,至死都没有透露青瓷的真实身份。但他们是不合格的特工,所以他们会死,我们会败。这个世界上,有人弱小却不畏死,自然就要有人强大地偷生下去。”

明楼的话在明诚耳畔响起,他又喝了口汤。金泓烟知道他想起了故人,叹了口气。过了半晌,明诚问他:“只安排这一次相亲么?”

“最好能真谈下去。”

明诚皱了皱眉头。


①:丁默邨:76号的组建者,被称为“丁屠夫”。妻子叫赵慧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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