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晓

高人以饮为忙事,浮世除诗尽强名。
多谈风月,少发牢骚。
退坑了,取关随意。一年多来玩得很开心,只是自己没有当初那样的热情了。

明月在 5

楼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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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1935年12月,德国柏林。

授权法案通过之后,德国的民主就死了。①在授权法案被希特勒提上议程之前,古老的议会大楼被一把无名大火烧毁,政府把这一切归因于社会党派与共产党。先锋队和盖世太保把持着一切,滥施强权,如此丑陋。少年胳膊上绑着纳粹十字绣章,戴着黑色的领带,在犹太人的店面前警告行人。他们自以为是爱国的勇士,其实不过是随波逐流的犯罪者。

1929年华尔街崩盘对世界经济的影响仍未消失,德国背负的是一场非正义战争中交战双方的军费,自由民主没有给德国人带来足以果腹的食物,于是一种可怖的思想开始蔓延。极度狂热与极度恐惧交织于柏林街头,仅仅是驻足片刻也让明诚无法忍受。

人们为了面包,甘愿把自己锁进牢笼。

明楼从巴黎北站坐车到柏林东站,和明诚在柏林小聚了几天。之后明诚要独自一人辗转西伯利亚铁路,前往列宁格勒。明诚修完了在索邦的课业后又考到了柏林洪堡大学的哲学院,在那里断断续续地读了几个月的书,此后自有人顶替他把书继续念下去。明诚费劲心思控制好自己去上课的频率以及作业的质量,保证自己不会引起教授和同学的注意,后来他发现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在德国人眼里,亚洲人似乎都是一个模样,而大部分学生和教授的心思也早就不在学业上了。

明诚知道这所大学曾经秉持着寂寞的学术独立思想,黑格尔曾和他步入同一条走道,这一切都让人感到无比兴奋,无上光荣。但明诚无法再沉入学术之中了,不仅仅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即将远游,更是因为他再次真切体会到了动荡与迷茫。

这不是他所追求的世界。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明楼了。信也不像过去那么好寄。明诚从这时断时续的联络里得知明楼已经在巴黎大学教上了书。他在车站接下明楼,在住所附近找了个饭馆为明楼洗尘。他点的是维也纳薄煎小牛排,明楼尝了一口,笑着和明诚说:“这手艺和你比,可差得远了。”

明诚也笑道:“你太久不吃我做的菜,连感觉都出了偏差。”

黑夜当头笼下,喧哗却更盛,人们赶着去看赫塔的比赛。明诚对不假思索的狂热有一种骨子里的反感,他皱了皱眉头。明楼看见了他表情的变化,放下刀叉。明诚发现他消瘦得很明显,一双眼睛却更加锐利坚定。

“怎么,不喜欢足球么?我以为你平时也会去看比赛的。”

“没去过。”明诚干巴巴地回答,“都是些纳粹少年团的人,我站在看台上太扎眼了。”

明楼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明诚继续说着:“饥寒交迫是原始驱动力,再加上一点对尊严的病态追求,喏,这就是现在的德国。我一刻也待不下去。”

“你以后恐怕会怀念现在的生活。”

“不会的。”明诚的语气坚定。

“为什么?”

“在柏林,我能自由地行走,但我却只能闻到独裁恐怖统治的血腥气,只能看见自由尊严被寸寸剥离。离开这里,我过得或许不太平,不安适,但我抬头就能看见广袤天空,星辰大海。”

明楼饶有趣味地靠在椅背上看着明诚。明诚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能保持着盯着明楼的姿势。他们僵持了一会儿,最后明楼先开了口。

“阿诚,你只是个孩子而已。你现在最适合担任的职务是个翻译,绝对不会是革命者。”

“爱国是信仰,不是工作。”

“阿诚。”明楼的语气又加重了几分。

“大哥,我到底说错了什么?”

“你爱好和平,你厌恶混乱与侵略。”

“这有什么错?”

“阿诚,你知道为什么王天风的手下当时一下就盯上了你?”

明诚愣住了。

“我已经请示了南方局,你从伏龙芝回来以后,我们就要准备回国。我们要蝇营狗苟,左右逢迎,要背着汉奸的名声过活,必要的时候还得舍弃最不能舍弃的东西来塑造一副无懈可击的伪装。阿诚,你做得到吗?”

明诚想要理直气壮地回答一句“做得到”,可话到唇畔,又被他咽下。

“你不止要骗日本人,要骗政府的人,要骗军统的人,你还要骗大姐,骗明台,甚至是骗你自己。阿诚,你愿意吗?”

明诚的声音有些颤抖。

“大哥,我愿意与否,并不重要吧。”

明楼点了点头:“所以我说,你会怀念现在的生活的。”

至少现在他还能说“我待不下去”,还能把喜恶挂在嘴边,写在脸上。

明楼要的酒端了上来,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明诚倒了一杯。

他说:“来吧,敬故乡,敬远方。”

 

15

直到1974年,苏联政府才承认伏龙芝军事通讯联络学校的存在。在1935年时,这所特工学校依旧是绝密的存在,明诚不知道明楼是怎么托到了共产国际的关系,把自己送了进去。

苏维埃大街32号有扇厚重的大门,好像能隔绝一切。

明镜管不了明楼的烟酒,但在明家,明诚和明台是被明令禁止抽烟的。后来明诚跟着明楼出了国,大姐拍来的电报总是很长,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家里的琐事和叮嘱,总要加上一条“不许带坏阿诚”,明楼当然是阳奉阴违的。到了伏龙芝之后,明诚才知道明楼的喝法实在是毛毛雨,而他的第一支雪茄也是同寝的毛子兄弟偷偷塞给他的。明诚不会抽,一口就吸到肺里,呛得眼泪都出来。毛子兄弟笑,他也笑。明诚于是把雪茄熄了,拿衬衣扇去屋子里的烟味。吸烟是被禁止的,但酒倒没所谓。列宁格勒的冬天让人受不了,无论灌下多少伏特加都不足以消弭胸口里弥漫的寒意。

毛子兄弟说,明诚有天喝大了,大着舌头自己和自己讲了一晚上的话,没人听懂明诚在说什么,他说的大概是汉语。

明诚说:“我是中国人,喝醉了,当然说汉语。”

毛子兄弟又问他,为什么每天晚上都趴在窗口看月亮。

明诚说:“没有为什么。”

中国离这里太远了,法国离这里也太远了。有时明诚都怀疑明楼能不能看见自己头上的这轮明月。当年他读到“恨君不似江楼月②”时,明楼就坐在旁边。这样的场景从上海到巴黎,明诚走得很远,心却很笃定,因为明楼总就在他身边,要他照顾,也会管教他。自此刻起,他才知道孤独,不用望见江河也会万里念将归。

他正在对生活充满热情与幻想的年纪,如今热情开始消退,现实照进幻想,他也只有变得强大,才能重燃热情,实现梦想。

生活枯燥得没有变数。明诚一遍遍地被教官击倒在地上,眼前一页一页翻过的是密码而不是诗歌。折磨是肉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他走过的地方燃起了战火,他熟知的人在书案间不动声色地战斗着,但他自己还没有准备好,这让他近乎痴迷地投入进了枯燥的生活里,活出了一副百炼成钢的筋骨。

明诚的军事情报学和密码学成绩是他那届的第一名,他身手敏捷,反应迅速,使用各种枪械的准头都很好。最让教官刮目相看的是明诚在最后的高压训练中所体现出的顽强毅力。他看着明诚的眼睛,就知道他会是个很好的特工,懂得取舍但绝不背叛。

在伏龙芝的最后一周,明诚收到了明楼这一年写给他的信。明诚没试过给明楼写信,因为这些信左右也寄不出去。他远离世界的这一年里,一切都变得更加动荡,这些动荡在明楼笔下酝酿成文章,读来更让明诚感到心惊。战时信件都会被拆开查看,明楼为避免麻烦,都是用法语写的信,涉及政治问题时都会曲笔隐晦。最后一封信里,明楼破天荒地没有写什么逼蒋抗日,只写他给明诚订了几套西服,尺码要的比之前的大,明诚穿着会更合身,在巴黎租到了位置更好更宽敞的公寓,明诚可以有自己的书房。

临走前的那天晚上,明诚又喝多了。毛子兄弟把他从雪地里拖到室内,他大声地唱着醉打山门里那支《寄生草》,毛子兄弟也听不懂。等他终于消停了,毛子兄弟蹲在他身边问他,学成之后打算干什么。

明诚醉眼朦胧,眼睛里只能看见模糊的星河,鼻子只能闻到酒气和烟味,但他很清晰地吐了两个字出来。

“救国。”

毛子兄弟摇了摇头,走开了。他心想明诚说得对,他喝多了只会讲汉语。

 

16

明诚来俄国时旅途颇为漫长,回法国时甚至还更加曲折。世事变迁,时局不稳,从一张小小的车票上就能读出。他从列宁格勒倒了几班车到西伯利亚,又挨了几天才买得到飞机票回去。

伏龙芝是所并不存在于纸面上的学校,明诚没有关系可托,近路可抄,只能按部就班地来,他想自己临走时从列宁格勒寄的那封信恐怕走得还要更加顺利些。

明诚没想到明楼会到机场接他。他离校的日子明楼只是知道个大概,并不能预先准备。再者说来,明楼接机,一不会替他拎包扛箱,二不会替他接风洗尘,只会袖手一旁,要他接机何用。但明诚一觉醒来,朦胧的睡眼望向外面,他看见明楼就立在那里。明楼穿了一件厚实的大衣,看上去比一年前要胖些,明诚心想他不在身边,大哥倒也没饿着。

明诚提着行李走下去,望着明楼,叫了一声大哥。他们拥抱了一下,明诚坚硬的肩胛骨顶在明楼的身上,那是少年历经多年磨难后锻出的力量,粗粝而隐忍。明诚在伏龙芝走了一遭,身上仿佛沾染了列宁格勒的寒气,他只觉得明楼身上暖,暖得像是这凄苦冬天里唯一的光。明楼放松了怀抱:“才穿这么点,也不知道冷。”

明诚笑了笑:“不冷。”

他们坐车回了巴黎的新房子,明诚开的车,明楼指的路。推开家门,明诚就看见桌子上堆的那些食材。他看着明楼,明楼别过头去,好像是有所求又不想开口。

那天晚上的饭,当然是明诚做的。很奇怪的,吃饭的时候,他们俩谁也没有说话,屋子里安静得只能听见餐具相互敲击的声音。明楼没有问明诚这一年在伏龙芝过得怎么样,成绩如何,有没有收到自己写的那些信,明诚也没有问明楼这一年到过哪些地方,有没有继续从事那项伟大又危险的事业,又是怎么知道自己会在何时何地降落。他们只是互相看看,好像答案就写在脸上。一年不见,他们却愈发心意相通,能闻见彼此身上远方与故乡的味道。

吃完晚饭,明楼倒了点白兰地,点了一支雪茄,明诚居然也要了一根。明楼叹了口气:“好的不学,坏的全学会了。”明诚把雪茄拿在手里捏着:“那我就不抽了。”

明楼把手里的火柴盒递给他:“别用打火机点,会失香气。”

明诚划了火柴慢慢加热着雪茄,一面把它点燃,一面笑着说:“大姐知道了,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我们这是革命友谊,你不至于出卖同志吧。”

“说到革命友谊,大哥,回国之后,你想好让我做什么了吗?”

“重庆方面的意思,破格提拔你为我的副官,都归属上海情报科。”

“延安的意思呢?”

“保留你青瓷的代号,要求你保持静默。”

 “我明白。”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时刻。明诚和明楼坐在靠窗的地方,窗外依旧是塞纳河,人间烟火,和刚到巴黎时没有什么分别。可他们都知道,人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那两个人了。

那天晚上,隔着烟草和酒精编织出来的幻雾,明诚似醉非醉地问了明楼一个问题,无关时局,只是有关尘封史册里一个悲壮的故事。

他说,《史记·刺客列传》中记载,豫让为报智伯知遇之恩,先是假扮罪奴行刺赵襄子,再是漆身吞炭,伏击赤桥,最后刺杀不成,斩衣三跃后自刎,时闻者无不哀之叹之。他问明楼,他是怎么看豫让这个人的。

明楼沉默了一会儿,说:“豫让流落街头之时有友人劝说他委身侍奉赵襄子,之后再觅良机复仇,但豫让说这有悖大义。他要行的是极艰难之时,可他既不肯低头,又势单力孤,他注定要失败,要轰轰烈烈地死。豫让可以失败,失败之后尚且可以流芳百世。我们不能失败,一旦失败就是万劫不复。”

明诚望着明楼,他眼睛里闪过悲戚的泪光,泪光灭后就好像已经披上了一层伪装。

“豫让为智伯复仇,报的是知遇之恩,守的是为臣之道。而我们要报的是家仇国恨,守的是民族大义。慷慨赴死是他的选择,但不会是我的。”

明楼又反问明诚:“你呢?”

这个问题明诚那天晚上没有回答,之后也没有。生死该如何权衡,大义小节该如何取舍,他那时不懂。明诚生来就是个气命端正的人。后来他为自己的选择感到悲伤,像豫让一样,认为自己有悖大义。但他知道,明楼也是这样选择的,这又让他莫名的有些心安,就像是知道驾着一叶扁舟向最黑暗处进发时,早有一人在前方风雨相望。


  1. 授权法案在1933年3月23日由德国议会通过。继国会纵火法令后,纳粹党第二次以大多为合法的手段建立独裁政权法案容许总理阿道夫·希特勒和他的内阁通过任何法例,而不需要议会的同意。授权法案的正式名称是“解决人民和国家痛苦的法例

  2. 吕本中《采桑子》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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