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晓

高人以饮为忙事,浮世除诗尽强名。
多谈风月,少发牢骚。
退坑了,取关随意。一年多来玩得很开心,只是自己没有当初那样的热情了。

【楼诚】风过涅瓦河畔

可以猜猜看阿诚看的是谁的诗歌~

下一篇会更多地从明楼视角展开。

 

在来到列宁格勒之前,明诚印象中的俄国只有冬天。

明诚中学的时候,学校里流行过俄国文学,不过也只是流行了一阵,很快便归于沉寂。在这之前,明诚甚至没听说过陀思妥耶夫斯基。明楼同明诚讲这些作家的故事,讲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年轻时几乎被沙皇处死,讲到列夫托尔斯泰临终的出逃,讲到流亡的列宁与那节封闭的车厢。那是明诚对俄国最初的印象:一个古老而庞大的国家,在希望与幻灭中徘徊,复杂得让人难以捉摸,就像是这个国家的文字本身。

还有就是冬天,寒气从明楼的叙述里渗透出来。列宁在一个冬天逃离了他的祖国,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个冬天被带上谢苗诺夫斯基校场,他们的人生没有春暖花开,只有一个又一个的冬天。

明诚坐在涅瓦河畔的一张长椅上。列宁格勒的青草一点点长出来,他看着河堤边毛茸茸的绿意。他看得有些恍惚,这竟然是列宁格勒的春天。

一年前他在法国摸索自己的去路,一年后他将回到巴黎,回到明楼身边。

明诚之前从未觉得时光漫长。他总觉得痛苦与欢愉回想起来,都只剩残破的剪影。他的人生至今只有短短的二十余载,半数年月在囫囵的挣扎中度过,真正值得回忆的不过是到明家之后的日子。明诚记得有天晚上吃饭,大姐看着他们三个,突然感叹了一句终将远游,那时明楼和明诚已下定了去法国的决心。明诚有些伤感,但并不恐惧,因为那个陌生的国度里会有他再熟悉不过,再亲近不过的人。

巴黎的风是自由而轻快的,列宁格勒的风却凝滞。

索邦的学社,烟缸与地下党,情报与伪装,一系列的偶然与必然让他搭上了前往列宁格勒的火车,走的或许还是列宁的老路。他曾经天真地自诩为成熟的爱国者,认为自己的热情与勇气能让光延伸到无尽远处。火车驶过陌生的山河,在昼夜颠倒的旅途中,在清醒与迷惘的边缘上,明诚终于开始反思他在巴黎的日子。他曾以为自己是三尺龙泉剑,一张落雁弓,以为明楼在故纸堆里匿藏了太久,甚至消磨了明楼的锋芒与锐气。勇敢并不等同于无谓的牺牲,他们都为自己的冲动付出过代价。

风过涅瓦河畔,明诚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本诗集,集子的封面用牛皮纸重新包过,看不出原本的名字与作者。明诚在语言学习上颇有天赋,一门新语言于他就像是隔世经年的故友。他很快地掌握了一些日常会话,逐渐摆脱了拿着字典一词一句地阅读的艰难,于是他现在便开始读诗,开始读除了课本外有关这个国家的一切。他手中的不知名的诗集里常出现“透明”这个词语,那人写透明的春天,透明的彼得堡,写他在时代前的悲剧意识。

我很冷/透明的春天/彼得堡身披绿色的绒毛/……

明诚很冷。他没有多少空闲时间,偶尔走到街上,也难以融入任何一个人群聚集的地方。他有一张异样的面孔,就像是撞进教堂礼拜的异教徒。于是他每次徘徊犹豫过后还是会到河边坐下,与人来人往相比,涅瓦河沉默得近乎永恒。

明诚读到了一首有关死亡的诗。

一年前的巴黎风声鹤唳,大地阴森如其良心,明诚第一次如此濒临死亡。他对那个夜晚已不剩多少回忆,他不断地被不同伤口的刺痛唤醒,碎片拼凑起的是明楼的背影。明楼一向很喜欢讲大道理,谈矛盾着的家国和不得不取舍的生死,而明诚总是不爱听。明诚固执地走着自己的路,从未想过会有殊途同归的一天。所以第二天中午,明诚在医院醒来的时候,他的情绪掺杂了恐惧、失落与迷茫,甚至还有一丝自豪。

明楼坐在明诚旁边,翻着一本书。他抬起头看明诚,眼神平静,明诚却能看出一片惊涛。明诚想,总得说些什么吧。于是他就这么看着明楼,等明楼开口。随便说什么都好,哪怕是训斥。

明楼看着他,不说话。最后明诚忍不住了,他横下心来,决定自己来划破沉默。

“你在看什么书?”

“你的书。”

明诚一惊,视线方才落到书册上。那不是什么出版了的书,那是明诚自己的集子,揣在他大衣的内侧口袋里。他登时臊红了脸,用央求的眼神求明楼还给自己。明楼笑了笑,把册子一合,放在床边:“未经允许,翻了几页,真不好意思。”

他们好像忘记了现在是什么时局,现在迫在眉睫的是什么问题。明诚抬起还能活动的右手,把册子向自己拢了一点。他不死心地接着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你想听实话吗?”

“那算了吧。”

明楼又笑了。时隔一年,明诚清楚地记得那个笑容,他意识到明楼没有说出来的东西,都藏着那个笑里了。

“我觉得不错。”过了一会儿,明楼又补了一句,“这是实话。”

那时明楼觉得明诚的世界简直是水晶筑成的,他的内心无需剖析,竟然就这样一览无余地展示在别人的眼前。他相信着一些明楼自己都快不相信的东西,明楼觉得有些荒唐可笑,但更多的是羡慕。明楼本来打算送明诚回国,在看完那本册子之后他改变了主意。

明楼问明诚:“你了解列宁格勒吗?”

风从他的语句里刮过来,掺着雪片与水汽。

明诚合上了诗集,天色已近黄昏。他翻遍了书本的每一个角落,只想找到有关这位作者的蛛丝马迹。多年以后,凭着记忆里的句子,明诚想要再去找一找他的名姓,最终也没有成功,明诚只知道他大抵是阿克梅派的,孤独而清醒,最终被时代有意地遗忘。那时坐在涅瓦河畔的明诚为此伤怀了一段时间,他忽然意识到如果自己日后足够成功,恐怕也会这样被有意地遗忘。他没有要去追求扬名立万,青史留名,他只是担心自己的来去于世界而言,不过是一阵吹不皱湖面的微风。

明楼在做什么呢。明诚想着。他或许在巴黎,或许在重庆,甚至有可能回到了上海。明楼好像从来没有怀疑过前路的走法,没有担心过自己将终无痕迹。身体的强壮与技能的纯熟是浅显的一方面,精神的刚强才是明诚真正需要从涅瓦河里汲取出来的。那是种像河流一样的强大,有波涛的澎湃,也有沉渊的寂寥。

明诚不知道,那时他们是相互照应,相互羡慕着的,之后的路也是如此。他迷恋他眼中凝重的思绪,他迷恋他眼中飞扬的神采。明楼从未看错明诚,明诚或许会陷入低谷,或许会在挣扎中踱向歧途,但他终究是不会犯错的。明诚年轻却饱尝苦难,希望是他与生俱来的天分,就像是一颗不需要雨露滋养在种子,只靠一腔倔强就能破土而出。怀疑与退却是暂时的,明诚永远在向前方。

明诚的旅途从柏林开始,但他和明楼的告别却是在巴黎。告别的地点也不是在车站,明楼没有来送他。在明诚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他做了晚饭,多煮了一点汤,于是他们多花了一点时间吃饭,多花了一点时间沉默。灯在头上安稳地亮着,从窗口望出去就是塞纳河和隔岸灯火,这一切于明诚而言都要成为过去。

洗完餐具以后,明诚打算回房间,把箱子再理一遍。他再度出现在客厅时,明楼正在翻他的书架。他翻出一本没有标记的书,交给明诚。

明诚翻开看,那是一本俄语的诗集。他的俄语还不好,只读懂了寥寥几个词。明楼说:“朋友送的,也不知道是谁的诗集。我看不懂,你以后或许能看懂。”

明诚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那或许是泪光。他还是笑着说:“你都不知道这写的是什么。这说不定是本烂书。”

“有些东西,你自己读了,才会明白,不是吗?”

明诚点了点头,把那本书紧紧地揣进自己怀里,然后他自己就被明楼拉进了怀里。明楼在他唇畔吻了一下,温热的气息与缠绵的情思攀上明诚的脸。

他听见明楼阑珊地说了一句:“这真是始共春风容易别。”

明诚和那些俄国人不一样。他在一个春天离开巴黎,他也会在一个春天回到巴黎,他能在一个春天,在涅瓦河畔消磨半天的空闲。他比那些俄国人幸运,那些俄国人迷茫了一生不得解脱,他却已经遥遥看见了祖国的未来。

他仍然有些迷茫,却仍然要向远方。他站起身来,夕阳打在水波上,一地暖红。他慢慢地背着无名的诗。

我于是这样思索:何必高谈阔论。 
我们都不是先知,也不是预言家, 
我们不想升天堂,也不怕踏进地狱门, 
我们只是白天点燃的蜡烛,暗淡无华。 

他这样念着,风便吹过了涅瓦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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