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晓

高人以饮为忙事,浮世除诗尽强名。
多谈风月,少发牢骚。
退坑了,取关随意。一年多来玩得很开心,只是自己没有当初那样的热情了。

【蔺靖】燕归来

复健得自己快要自闭了233

一发点梗 @宋甜兒  别的点梗也随时欢迎!楼诚/蔺靖 都可以!

1

盛夏的江南燥热难耐,连知了都窝在蜷曲的树叶之下,少有声响。蔺晨跪在蒲团上,眼前香烛辉煌,锦帐绣幙,更闷得人几乎要背过气去,那些个隐藏在神龛帷幕之后的神主牌自然也显得更加模糊。略带凉意的堂风刮过那七座旗杆石的笔尖,挟着族人长久的指摘撞上蔺晨的后心。他以为自己早习惯了,却还是觉得寒凉。

从蔺晨这辈往上数,他家五六代中出了七个进士,最争气的那位是他的高祖父,先是高中探花,授了翰林,最后一路做到了礼部尚书,致仕之后便成了家乡最德高望重的清流。这样说来,蔺家也端得是诗礼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可偏偏就是出了蔺晨他爹这样一个无心科举的江湖闲散和蔺晨这样一个混世魔王。每每谈到这对父子,宗族耆老总要扼腕叹息,喟叹一声家门不幸。

蔺晨觉得他们也实在是太过夸张,他不成器,他家也不会绝了后。当然,要说他不成器,蔺晨也不会分辨什么。他父亲不管他飞鹰走狗,也不阻止他学那些旁门左道,乃至是斧钺钩叉、刀枪剑戟,有时甚至还要来教他几手。他后来进了学塾,气跑了好几个博学的老先生。每气跑一个,总要在宗祠里跪上个半天功夫,再吃上一顿藤条。

这年蔺晨二十岁,刚刚取完表字,喜忧参半鸡飞狗跳的少年时光已被他挥霍将尽。藤条打在身上,没有回忆中那般疼痛,可他心中的芥蒂却越扎越深。他跪完了这半天的祠堂,起身想回房松松筋骨,却被他父亲在门前拦住,他也只好立定看着他父亲。

他父亲说:“去了汴京你二伯那里,记得要守规矩。”

蔺晨脑筋活络,一下就读出了他父亲的意思,无非就是要送他去个课业更重、管教更严的地方。这件事由他父亲来说,显然也不会有什么周转的余地。他虽然不太守规矩,但也不想让父亲为难。他最后说:“父亲,科举我是非考不可吗?”

他父亲顿了顿,没有直接回答:“我们家什么时候养过闲人。”

蔺晨本来想噎他父亲,没想到他神色一转,即刻被父亲抢了白:“你不要说我。我也是考了十多年才被你祖父放过的。你那另几位叔伯也是如此。”

“可是……”

“没这许多可是。”父亲的语调愈来愈平静,这是蔺晨没有想到的,“我也讨厌学塾的夫子,我也讨厌这条路。可是谁能一辈子都遵从心意呢?”

那是蔺晨第一次觉着父亲没有他想得那么玩世不恭,成长后的世界未必有他想得那般自在。

2

蔺晨来汴京一个多月以后就认识了萧景琰。他们后来虽然是同窗同学,但第一面倒不是在学堂里见的。蔺晨记得萧景琰那天上午刚拜过夫子,象征性地递了点礼物。蔺晨隔着一道回廊看了萧景琰一眼,只依稀记得他身形瘦削却板正,倒像是武侯世家的子弟。蔺晨下午翻墙出去吃酒,刚一上街就看见萧景琰站在看人画糖画。蔺晨明明白白地从他眼睛里看出了渴望。萧景琰一面看一面在袖里翻找,他打扮得一丝不苟,竟然找不出几个铜板。他略显尴尬地瞥了一眼身后的小厮,那人却没有要替公子买个吃食的打算,只直挺挺地站着。萧景琰又看了一会儿,只觉得无趣,悻悻然便要转身离去。蔺晨看不过眼,上前拉住萧景琰。那小厮抬手就想推开蔺晨,反倒被蔺晨掴到地上。

萧景琰看着蔺晨。他的神色寡淡得教蔺晨害怕。蔺晨清清嗓子:“公子是想买一个糖画吗?”

“怎么称呼?”

多说几个字都不成吗,真没礼貌。蔺晨暗暗骂了一句。他好像忘了自己刚刚打了别人的仆人。

“我叫蔺晨,表字炳夜。你想怎么叫我都行。”

萧景琰哦了一声:“嗯。佩之。”

蔺晨也不想和萧景琰计较口舌。他指指糖画说:“你想要哪个?”

萧景琰不说话,可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蔺晨便拿手在一支支做好的糖画上指点,从瑞鹿仙鹤指到猛虎骏马,萧景琰也只是看着。蔺晨点到一只燕子时,萧景琰多眨了几下眼睛。蔺晨心下会意,当即买下,也给自己要了一只。他把那燕子递给萧景琰,目光扫到萧景琰腰间的玉佩,笑道:“你还真喜欢燕子,连玉佩都是燕子的式样。”

萧景琰接过糖画:“那是玄鸟。”

蔺晨略显尴尬地咳了一声:“对不住,我读书读得实在不好。”

萧景琰把糖画递到嘴边,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砸吧了几下,笑着说:“呃,谢谢你。”

蔺晨想,萧景琰家里管得实在是严,这么大的人了,连糖画都没尝过。

后来在学堂上,萧景琰坐在蔺晨的后面。照面时蔺晨本想问他一句放课以后有没有空,愿不愿意和他去吃酒,不吃酒,吃点零嘴也行。可萧景琰自坐下以后便一直在整理桌上的笔墨纸砚,接着便开始温书,自始至终没有抬起头来。蔺晨觉得无趣,只能转回身去,偷着看课本里夹着的传奇小说。蔺晨昨天回去晚了,该背的书只囫囵看过几遍,于是被夫子叫到堂前吃了一顿手板。他龇牙咧嘴地瞧着萧景琰,萧景琰却没看他。

蔺晨觉得没意思。

 

3

时间不紧不慢地走着,蔺晨在他做户部侍郎的二伯家里已经呆了半年有余,来时未消的暑热早换作了一派银装素裹。蔺晨窝在书房里抄他被罚的十遍《论语》,今日刚刚布置下的三篇策论还压在案头,丝毫未动。三苏的故事他小时候听过便罢,如今才知道人世艰难。

他后来越来越了解萧景琰。他是东京城内出了名的听话孩子、读书种子,十二岁上便跟着做尚书的父亲进宫面过圣,作得一首好诗,一生的功名便已起了个头。蔺晨不得不羡慕他,羡慕他气命端正,才名远扬。可后来蔺晨又听得些上不了桌面的消息,大概是说萧景琰的母亲出身低,惋惜于他为什么不能生在正室的肚子里,明里暗里却是讽刺。蔺晨听完这段便啐了一口。他说哪有这样分贵贱的,佩之聪明,不必用出身来买前程。他一面骂着这嚼舌根的同窗,一面抄起书卷作势要打,纸页刚抵到那同窗面前,夫子便喝住了他。这也就是蔺晨那十遍《论语》的来历。他本想争辩几句,却被萧景琰从后面伸手按住了。蔺晨咬着牙说:“我抄书不要紧,他们这样说你,你乐意?”

“我不乐意。可我更不在意。”萧景琰手上又加了几分力气,“谢谢你,但真没必要。”

“你真想谢我,晚上出来陪我喝酒啊。”

“我出不来的。”

“出得来。你家都当你是闷声不响的好孩子,哪有人会来看你啊。”

萧景琰想了一会,还是摇了摇头:“我不敢。”

蔺晨一摆手:“不敢就算了。”

蔺晨这天晚上也没能出门。他抄书抄得眼冒金星,心里一面烦着那三篇策论,一面烦着萧景琰那倒霉身世,甚至还生出了对自己的感慨。他囫囵了半辈子,除了正经事外什么都感兴趣,却从来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要怎么过,年岁渐长以后玩闹也失去了趣味。萧景琰倒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可他过得也是一样无趣。

蔺晨终于抄完了书,天色也逐渐泛白。他揉了揉眼睛,把写着策论题目的纸拉到面前来,打了个哈欠。这时忽然有人敲他的窗,蔺晨一惊,把窗户打开,看见的却是萧景琰。萧景琰穿得单薄,中衣外面只松松垮垮地披了一件氅裘,似乎是瞒着家人偷偷爬起来的。萧景琰从怀里掏出几张纸来,上面作的文章分明就是这次要交的策论。蔺晨愣住了,不知道是问他为何有胆子半夜跑出来,还是问他为何要帮自己做这功课。趁他发愣的功夫,萧景琰把那文章往他怀里一丢,转过身就跟着蔺晨的书童往小门走。蔺晨把头探出去叫萧景琰,却也不敢喊得太响。他说:“喂,你等会呀。”

萧景琰头也不回地说:“不成了,不成了。再不回去,家里人该发现了。”

“我,我,我,我今晚一定请你吃酒。”

“行,今晚一定来,我答应你了。”

“我早课还给你带点心,你要吃什么,哎——”

 

4

颇不容易,蔺晨终于请萧景琰喝了一回酒。萧景琰的酒量不错,几盅下肚以后也比往日要健谈。他谢了蔺晨那些日子送他的点心,并说没当场吃不是因为嫌恶他,而是因为实在喜欢榛子酥,想留着回家慢慢吃。他谢了蔺晨替他出的头,并说他真的不委屈,只要能在学业上胜过他们,便不会有人再看低他。他最后说:“我其实该替你抄书的。你的文章我看过,写得实在不错。就是,就是差点雕琢。”

蔺晨摆了摆手:“你不用说得这么婉转。我东西写得一向粗糙,该背的书总是不背,又比你们少用功了好些年。科举这条路,我是不成的。”

“那你,那你以后该当如何?”

蔺晨觉得头痛,灌了一杯酒,没有理他。萧景琰非常不识相地又问了一遍,蔺晨抬手就给萧景琰又满上一杯:“能不能别提这茬事了。”

萧景琰看着他,又笑了起来。他平日里面孔板正,鲜有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圣贤文章里走出来的楷模。别人好像都觉得萧景琰应当这样端着,端着才像个样子。但蔺晨觉得他笑起来是真的好看,眉目柔和而温软。

蔺晨装作生气:“你笑我做什么?”

“我没笑你,我笑我自己。”

蔺晨本来想噎他一句,但不知道为什么,最终还能没说出口。他突然意识到除了带着萧景琰声色犬马,败坏萧景琰的名声以外,自己似乎是能理解萧景琰的,哪怕他们是全然不一样的人。

蔺晨转移了话题:“佩之,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你说。”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燕子啊?”

萧景琰又笑了起来:“第一,那块玉佩上真的是只玄鸟。第二,我的确喜欢燕子,因为燕子很自在。”

蔺晨哼了一声:“是啊,岂知泥滓贱,只见玉堂开。”

“你讽刺我啊?你怎么这样愤世嫉俗。”

“除了读书,你就没有别的念想了?何必羡慕燕子,燕子飞得再远总要回家。”

这句话好像刺痛了萧景琰。他低低地说:“我总要回家的,我要给我母亲争一个名分,我要他们不敢看轻了她。”

“佩之,对不起。”

“没事。谢谢你这段时间这么照顾我。考试将近,学堂也要散了,我不知道要怎么回报你。”

蔺晨脱口而出:“你不必回报我,我情愿一辈子这么照顾你。”他说出来就知道事情不好,因为萧景琰的脸借着酒劲一下便红了。他语无伦次地推脱着,蔺晨索性把话说开了:“佩之,我对你好是因为你值得别人对你好,你不用活得这么辛苦,不用这么在意别人的眼光。当然,我是全然没有立场这样说你的。我没有你这么多的烦恼,也不曾像你这样的痛苦。我活到现在一直很快乐,没什么事情能摧折我。我以为我懂你,可我好像,好像高估了自己。”

萧景琰急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也全然没有立场说你,因为我没有想过你的人生要怎么过。但是我想,为了能活得开心一些,人总是要取舍的。我也不想这样活着,我真羡慕你。我活不成你的样子,我没法这么洒脱。你是理解我的,只是你还没能说服自己罢了。”

灯红酒绿,色相红尘,一切喧扰在那一刻似乎都安静下来了。他们一面想着怎么和对方表明心迹,一面想着要如何说服自己。蔺晨后来回想起这许多年前的一个晚上,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很多细节,少说了很多话,但又觉得这样才是最好的。谁都不要点破,自然谁都明白。

 

5

那届他们谁都没考中。萧景琰收拾了东西往白鹿洞求学,蔺晨仍呆在他二伯身边。分别的时候蔺晨没给萧景琰折柳,倒给他折了几支桂花。萧景琰还给蔺晨几支,说这叫“芳桂当年各一枝”。

萧景琰问他:“你来年还考吗?”

蔺晨点点头。

“我也考。恐怕要考很多年。”

“等你考上,我请你吃酒啊。”

萧景琰笑道:“你考上我也请你啊。”

蔺晨觉得他在开玩笑。蔺晨还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么。他后来回家,二伯却对他和颜悦色的。听说夫子临走时竟然没有骂他顽劣,反而说他知道用功了,人也聪明,日后会有出息。蔺晨总觉得夫子是在害他,害他要多读这许多年的书。

当然,和人的一生相比,蔺晨并没有蹉跎太久。他年过而立的时候终于考得了功名,高中二甲,赐了个进士及第。他在黄榜上扫了一眼,萧景琰竟然就在他上头不远。闻喜宴上蔺晨转过几条曲径,看见萧景琰在角落里阑珊地拨弄着海棠。蔺晨颠颠地跑过去:“佩之,要不要我给你戴花?”

萧景琰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蔺晨。蔺晨觉得萧景琰瘦了许多,不过也没有瘦得脱形,还是那副端正的样子。

他顺手就折了一支往萧景琰头上戴:“怎么,你竟然没点探花?我看见探花郎了,他哪里有你生得好看?”

萧景琰也开始对那棵海棠上下其手:“要我说,你书读得还是不好,非得拿这前朝的陈旧典故来作弄我。”

他们许久未见,却能从对方的眼里看见十年的风雨波涛,看见来路,也看见归途。蔺晨拉着萧景琰往花丛里去,花下一池碧水,水面上荡漾着的仍是少年的模样。

蔺晨突然感慨道:“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萧景琰说:“我也是。”

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一池水,看着远处飞檐上停着的飞燕,看着檐下新成的燕巢。蔺晨觉得萧景琰当年说得或许有道理,不然他们此刻为何还能站在一起?可是不用许多时候,待这宴会散了,他们又得分赴西东。

真是春来秋去。往事知何处啊。可是光景留不住,又何必留住呢。在他们彼此的心里,那人便会永远年轻,永远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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