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晓

高人以饮为忙事,浮世除诗尽强名。
多谈风月,少发牢骚。
退坑了,取关随意。一年多来玩得很开心,只是自己没有当初那样的热情了。

【楼诚】桃花流水鮆鱼肥

清明快到了,该去老半斋象征性地吃一碗刀鱼汁面了。

 @桃子小公主 


1

明楼家教谨严,供在小祠堂的家法不知被父亲长姐动用过多少次,直到现在家里但凡有个差错,姐姐往往也是要先从明长官这里责罚起来。但认识明楼时间长的人都知道,明长官只是在精神层面上久经风霜,在物质生活上还是颇有点挑剔的纨绔作风的。明诚去伏龙芝的那段时间,明楼突然过不上饭来张口的日子,于是便把巴黎能称得上精细的馆子都下了一遍,时常还要往同学交游家中蹭一顿时鲜。当年这事在巴黎并不算广大的留学生圈子里当属一桩趣谈。后来明楼和明诚成功过上了朝不保夕从晨昏颠倒的汉奸日子,但毕竟是回到了上海,身心重新浸入了熟悉的风光物产里,于是明长官的口腹之欲便愈发如鱼得水起来。

清明前后,初雨乍起,洗出桐花烂漫、艳杏烧林,眼前风物吞咽到腹中,便有了刀鱼之思。明诚小时候体弱,大姐听从中医的话,什么螃蟹甲鱼一概不许明诚碰。时间长了,明诚连带着各类水产也一并疏远,刀鱼这种肉细刺多难以囫囵咽下的食物更教他敬而远之。明诚生来就不是个计较吃喝的人,在伏龙芝天寒地冻的一年生活又让他染上了粗糙豪放的饮食习惯,于是明楼是不指望明诚能给他弄一碗刀鱼汁面作宵夜的。

明楼没想到,那年的第一顿刀鱼是南田请的。那顿饭的时间并不凑巧,正压在办公厅和76号加班加点三天三夜人困马乏之时。华灯初上,大小官员各色人等揉着通红的肿眼泡,歪七扭八地坐满了七八张桌子。虽然南田客客气气地敬了同座一轮酒,说这就是场赶时令尝新鲜的聚会,不必拘谨,但是哪里有人会信这样的鬼话。于是凉菜上了一轮,众人在异样地氛围里举杯,所谓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倒紧张得像是在开机密会议。

和明楼同桌的日本人不少,除了南田以及特高课的熟面孔外,还有几位刚渡重洋而来的特使。他们的汉语尚不纯熟,南田便从隔壁房间拉了个日语流利的秘书过来翻译。此时那秘书正眉飞色舞地介绍着长江四鲜,听得那几位特使连连点头,亦是喜上眉梢,好像说的已然是他们的长江,他们的刀鱼。明楼夹了几筷子笋,一面嚼着,一面糟着心。那秘书终于讲完了四鲜,眼看着又要讲起本帮菜和淮扬菜,南田却挥手让他回去。这不是个好兆头,明楼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不通汉语的特使来上海,果然不只是为了吃鱼。

 

 

2

明诚对这场饭局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他在隔壁间吃的饭,菜色远不如正厅精细,再加上实在累得不行,所以还未等到那条小得可怜的刀鱼上桌,他就歪在沙发上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远远的喧哗涌过来,于是每个人又都忙得人仰马翻。明诚从浓重的睡意中挣扎着往隔壁走,只几步路的距离便听到了数个版本的事件。有人说是南田突然对76号发了难,明楼正在护短;有人说是南田含沙射影地暗示明家的背景不干净,教他收敛,正戳到明长官的痛处;甚至还有人说是因为桌上菜色有猫腻,于是起了冲突。明诚脑子里千丝万缕纠缠在一起,最后也只得出了明楼和南田都在气头上这一结论。

“如今战事吃紧,正是多事之秋,上海时局不稳,诸位都是清楚的。此时此刻争取民心乃是新政府站稳脚跟的第一要务。明某人不明白,南田课长为何要在此时给我罗织这样一个罪名?”明诚甫一跨进门槛,就看见明楼和南田站起身来争执,梁仲春抱着酒壶在一旁不知所措,汪曼春正赔着笑脸打圆场,几位国际友人捣鼓着碗里的东西,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煞是好看。

“明长官,您这叫什么话嘛,南田课长没有这个意思的,对伐?”汪曼春试探地看了南田一眼,剩下的字句被南田剜了回去。

“罗织罪名?明先生,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你还欠我很多个解释。若真要深究起来,你已经没有坐在这里的资格了。”

明诚听了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他很笃定南田抓不到什么把柄,她只是在放狠话而已。而一旦南田无计可施到要放狠话的时候,这往往就只是一场肤浅的争执。

梁仲春还是抱着酒壶左顾右盼,他终于看见了明诚,眼神中全是对救命恩人的渴望。明诚叹了口气,走到明楼面前。

“先生。”

咣当一声,明楼砸了个杯子,半杯茶水溅得老高,有几滴还撞进了明诚低垂的眉眼里。闻上去似乎是很好的普洱,真是可惜。

明诚继续低着头,又叫了一声:“先生。”

明楼瘫回椅子里,用手扶着额头:“说。”

“明董事长打电话,问您什么时候回去。现在已经九点多了。”

“什么时候回去……我现在就回去!”

“是。明董事长还问您到家以后要不要吃点什么……”

“不吃!”

明楼又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的怒意浮在脸上,看得明诚都有些好笑。在扮猪吃老虎这件事情上,明楼有着过人的天分。


3

市政府和76号的人把控了临近的几条马路,明诚把车开出去的时候都没看到一个像样的行人。明楼坐在后面,借着路灯倒他的阿司匹林。转过一个路口,明诚终于开口了。

“你们在吵什么啊?”

明楼挑了挑眉毛。

“没什么,南田又要来查大姐的厂子。”

明诚皱了皱眉头,明楼又接着说道:“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我们得帮帮大姐。”

“就为这原因,你差点掀了桌子?”

明楼轻轻地笑了:“当然不是。”

明楼说,你看见旁边那两个日本人没有,他们不是什么商界人士,他们是新到梅机关的,以后恐怕会是南田的顶头上司。

明诚点了点头:“我看得出来,他们不喜欢这场宴会,也不喜欢南田这个人。”

所以他们明明听得懂汉语,却执意要南田找一个翻译。他们宁可听秘书扯长江的活鱼,也不接南田的话头。

‘“南田实在是个很麻烦的对手,我想利用一切机会让她在上海消失。被上级调走也是个可以接受的方式。”

“就这么简单吗?我还是觉得你这脾气发得蹊跷。”

当然不只是这么简单。明楼想,这大概就是他不喜欢同日本人吃饭的原因。他们总会无意识地说出一些真正刺痛明楼的话。他们用自以为无人熟谙的日语夸耀着沾满血泪的功绩,他们总是在提醒明楼,家国危难的时候,他没能从巴黎赶回来。

这样的一顿饭,从第一道菜上桌的时候,就已经郁结了太多的愤怒。明楼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人前人后的虚情假意和无处不在的憎恨鄙夷。他看得很开,他望着那些热血沸腾的人,那些炽热的眼神,他总是欣慰的。虽然他们不知道要向何方,但他们毕竟还是起身前行了。

明楼长久地没有说话,明诚把车停在路边,寂寥的风从窗缝里吹进来,明楼打了个哆嗦。

明诚回头看着他。 

 明楼完全可以告诉明诚的。他可以告诉明诚,座上的某一个日本人提到了淞沪会战,提到了某个参谋与他的波涛如山。那个参谋是明楼和明诚的同行。那几个日本人当着半桌子中国人的面聊着那场战争,就像在说一个无关痛痒的笑话。最可笑的是,他们真以为撇开那个被赶回隔壁的翻译,桌上再没一个会日语的人。

这是个多么荒唐,多么明显,又多么浅薄的理由。于是明楼终于没有说,他只是笑了笑。

“我饿了。”

“没吃上刀鱼吗?”

“没有,所以我到现在还挂念着一条鱼。”

“真有这么好吃?”

“阿诚,你没吃过吗?”

明楼尾音的讶异又逗笑了明诚。他一面笑一面说:“不是你不让我和你抢的吗?”

“小王八蛋,又在胡说了。”


4

他们到家时已过了十点半。之后的路上两个人都没说什么话,只是两个人的胃都不合时宜地响了几回。明诚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厨房里翻翻还剩下点什么食材。大姐显然知道他们吃夜宵的习惯,半斤面条,四个鸡蛋,几把鸡毛菜都已经整齐地码在桌子上。明诚正在收拾蔬菜,却发现灶上还温着一锅菜。

明楼洗了个澡,披着睡衣从房间里走到厨房。他有点不敢相信,不过他的确在这个深夜见到了那年的第一碗刀鱼汁面。明诚怕刺多,煮完面以后又把鱼捞了出来,整整齐齐地堆在碟子里。明诚给自己弄了两个荷包蛋,明楼进来时他已经吃了半个。

明楼闷头就吃。明诚一面看他吃,一面又问了那个蠢问题:“真有这么好吃?”

明楼拿筷子敲了敲碟子:“你吃啊?”

“算了,都是刺,麻烦。”

又吃了一会儿,明楼突然抬起头来:“有句诗叫‘西塞山前白鹭飞‘……’’”

明诚接了一句:“桃花流水鳜鱼肥。”

“桃花流水,鮆鱼也肥。还有许多好吃的东西,也在春天慢慢地生长着。”

从年少一路到如今,他们的人生早没了来处,只剩下归途。他们在异国他乡错过了自己的家国沦丧,好像是命运要让他们躲藏。他们吃了很多年的西餐,身上的骨血被昂贵的牛排,廉价的酸菜奶油染上了他方水土的印记。可是对于明楼来说,每一口丰腴肥美的应季鲑鱼,每一勺饱满润滑的鲟鱼子都只会让他更加怀念那一嘴的鱼刺和直到心里的鲜甜。

那不只是一条鱼,一顿饭,那好像就是他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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