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靖】向春风
关键词：丁香结
真是个很美的意象。
靖王殿下最近碰上了几件麻烦事，糟心得他太阳穴突突地疼。
太子殿下和誉王殿下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无论哪方暂时落了下风，最后竟然都会把气撒在靖王殿下的身上。先是遣他去郊外练兵，后来又使唤他去督查皇陵的驻守情况。靖王马不停蹄地四处奔走，刚一回京，身上的黄土都还没拍干净，陛下亲自下了一道旨，要他拿着这道谕旨往南巡检，没说时间没说要求，其实是个散心的闲差。陛下或许是看他被折腾得厉害，突然生出了怜子之意。
正是阳春三月，江南花光烂漫，靖王却因此等不到十五的进宫日子，多好的风光也抵不上萧瑟宫墙背后母亲温柔的笑意。靖王领命后不久，静嫔娘娘的食盒并手书就到了府上。一笔簪花小楷，字里行间都是怜爱与隐忍。靖王攥了手书，半天没说话，末了拎着食盒进了书房，一面吃一面糟着心。
三日后靖王刚出京城，就碰上言豫津。他带着车队，押着礼品，看上去不像是去游江南，倒像是去提亲的。靖王本来是不想搭话的，但言豫津自个儿过来行了礼，知道是同路，很开心地说要与靖王殿下同行。靖王没反对，言豫津就当他答应了，当即勒了马头靠过来，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要去琅琊阁。
靖王疑惑道：“言公子带这些东西，是为了要向琅琊阁打听事情？”
言豫津点了点头。
“什么事，要用这样多的财物？”
言豫津摆了摆手：“不是那些阿堵物。我听说琅琊阁的蔺少阁主最近想求一幅前朝季文正公的山居图，想得抓心挠肝，真巧我府上有，就问父亲讨来，又补上些奇巧的玩意儿，其实也不值几个钱，就是风雅。”
又是江南，又是风雅。靖王是金戈铁马惯了的人，受不得阴雨细细情思绵绵的场面，当即身上不痛快起来。他意趣全无地接着问道：“言公子要问什么？”
言豫津一本正经：“终身大事。”
“你问这个？”
“不都说琅琊阁有问必答，特别灵验么。”
靖王哑然失笑：“琅琊阁又不是算命的地方。”
“就算他不能答，收了我的东西，做个朋友也是好的。”
靖王在衙门里喝着茶，言豫津垂头丧气地从外面走进来。看来他的朋友没交成。靖王有些同情他，给他倒了杯茶，言豫津说了声谢，把茶端在手里，一个劲地用茶托敲着杯口。
靖王被他敲得烦了，终于问了一句：“怎么了？”言豫津把茶杯一撂，登时就打开了话匣子。
他说自己到了琅琊阁，把那张画取出来放在桌上，立刻有眼尖的上去禀报了蔺少阁主。蔺少阁主高兴得忘了还要端个架子，立刻差人下来，磨墨铺纸。言豫津就把他的终身大事很郑重地写了上去，谁料纸条刚刚送到楼上，蔺少阁主就送了一副筊杯下来，说礼物虽好，但琅琊阁不能收，所求之事是红线牵缘做主，琅琊阁藏书虽多但没有命簿，只能请言公子自己问问鬼神了。
言豫津说他连投了三次，都是笑杯，鬼都知道这是灌铅的。
靖王实在想笑，于是就笑了出来。言豫津沮丧地接着说，他出门时回头看得真切，蔺少阁主亲自下来，一面敲着扇子，一面笑得前仰后合。
“这琅琊阁著写琅琊榜，搅弄风云，这些江湖人的把戏我是从来不信的。”
言豫津把茶杯又端了起来，叹了口气：“你别说，之前许多朝臣都去问过，求前程，求财运，还有些人甚至问自己的家私，都有答案。这蔺少阁主的确有几分手段。哎，靖王殿下左右也是无事，不如去问问？”
“我？我能有什么可问的？”
“帮我去为难一下蔺少阁主呗？你就问他，这江南三月，最好的春色在何处，你之后也有去处不是？”
靖王想用自己在当差为由推脱掉，心里却已经生了几分好奇。正如言豫津所说，左右无事，不妨去交个朋友。
“你左一个蔺少阁主，右一个蔺少阁主。这位蔺少阁主可有大名？”
“有。他叫蔺晨。”
靖王又和他说：“我这里可不宽裕。”
言豫津很大方地说：“把那幅字画带上吧，蔺少阁主是真的想要。若是他的价码还要加上去，你就直接下山也未尝不可啊。”
靖王点了点头：“那我改日就去会会这位蔺少阁主。”
言豫津出衙门的时候，脸上带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靖王到了琅琊阁，蔺晨亲自接待了他，收了字画，省了笔墨，让他直接开口问话。靖王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他最终还是把这个满是风尘意味的问题问了出来。
蔺晨继续摇着扇子。他有双漂亮的眉眼，嘴角浮着不正经的笑意，看得靖王殿下不大痛快。
“江南最好的春色，自然是在这琅琊山了。
靖王皱了皱眉头：“何出此言？””
“靖王殿下看过成片的丁香么？”
紫丁香是春天的应季植物，但喜光耐寒，金陵的气候并不适宜种。靖王记得之前有人在御花园种过几次，但长得不好，都铲掉了。他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我敢说，整个江南地界，只有琅琊山上才种得出这样多，这样好的丁香。”
“为何要种？”
“因为旁人都说种不了，做不成，我就偏偏要拂天意。”
不知为何，蔺晨的这句话勾起了靖王梅岭的念想，他低着头不说话。蔺晨合了扇子，往回廊一指，自然有人开了门，邀他们进去。
回廊一侧原本是陡峭的山崖，偏偏有巧匠四处穿凿，硬是辟出一片又一片的平地，敷上泥土，晒得到太阳，下雨时又能借廊顶遮蔽。丁香花朵硕大又艳丽，延伸攀搭，铺满了一侧回廊，远远望去竟把暗淡的石壁染成了透亮的紫色，晨光映照，生机勃勃。饶是靖王自认不解风情，也忍不住流连起来。蔺晨站在他旁边，没来由地补了一句：“现在在北境，也有这样好的风光，只可惜已经许久没人去赏玩了。”
靖王看着他：“蔺少阁主，本王只是问了个闲情的问题，你为何答得如此认真。这不像是琅琊阁一贯的作风。”
“因为我知道，靖王殿下真正想问的问题还闷在肚子里。您大可以继续闷着，顶多就像这丁香，分明能开，却没人愿意负气一试。”
靖王冷笑道：“本王不知，琅琊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口回答朝中之事了。”
“靖王殿下上山的缘由，自己都不知道么？”
“你又知道多少内情，居然要来指点我？”
“您的字画我收了，算我欠您一个问题。琅琊阁还有许多处风光，您可以慢慢看，想清楚了再来问我。这里春色正好，耽搁些时日也无妨。”
“我若不答应呢？”
“都已经上了山了，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靖王殿下觉得自己被套路了。
靖王在琅琊阁上一呆就是三天。千头万绪，他不知该从何问起。蔺晨也不催他，只是每日得空时来看看他，给他弄点点心，泡点茶，看看花草，拭剑论武，说说江湖掌故。蔺晨隐居于此，却仿佛知道天下秘辛，血雨腥风阴诡手段，不过是他闲来的谈资，琅琊阁里的书卷更有人愿意倾国相换。他坐在山间，就好像握着天地。这样的人物，为何还要入世？
为何要为梅岭入世。
一天晚上，蔺晨正坐着写字，靖王走到旁边看着。蔺晨写到大梁的动态时，靖王就把这个问题抛了出来。
蔺晨搁了笔，看着靖王：“这是你的问题？”
“是。”
“你这样问，可有些吃亏。”
“你便这样答吧。有人要我来难为你，我不愿意。”
蔺晨笑了笑。他笑起来很好看，靖王却觉得他这样让人不安。
“为何要为梅岭入世？天地之间，到处都有敬仰祁王殿下和林氏的人，庙堂之上，江湖之远，都有赤子雄心静待良机。我只是襄助而已。”
“助谁？”
蔺晨的笑意更浓：“你。”
“我。你看看我，我能做什么？”
蔺晨的语气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你能做个好皇帝。”
靖王愣住了。蔺晨继续说：“之前有人和我提起过你，恕我直言，你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郡王，本不会入我眼。但我拗不过那位朋友，只能研究了你。我真的佩服你，世上像你这样愚蠢、善良、又勇敢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我就当你是在夸我吧。”
蔺晨转移了话题：“你知道皇宫为什么不种丁香么？”
“因为不能养活。”
“不。不是不能成活，是因为水土不服，长不成人想要的样子。当今梁帝惯用权术，猜忌狭隘，顺者昌，逆者亡。他连一株花草都容不下，又怎么能理解臣子的苦处？”
“牵强。”
“不是牵强，这是事实。我再说一遍，我真的佩服你，但时机未到，我不能出面帮你。如果真有成事的一天，我当借着你的东风到金陵去，到那时有什么问题我都可以回答你。在这之前，你且拿这个去吧。”
他又拿出一副筊杯，靖王掂了掂分量：“还是只出笑杯？”
“看破不说破。”
过了很久以后，言豫津才告诉萧景琰，他那天没说实话。蔺晨作弄他是真的，但是作弄完以后很严肃地坐下来，求了言豫津一件事情。
他要言豫津把靖王弄上山，为的是梅岭。言豫津真心是个好心肠的孩子，不谈条件不问原因，只是听到“梅岭”就什么都愿意了。他不知道蔺晨背后是何人所托，但他看得出来，蔺晨自己也非常在乎靖王。即使是素未谋面，他也愿意为靖王移山倒海。有关蔺晨的传言很多，哪一条都不会趋使他做这样的事情。他那样风雅，那样潇洒，不会为了家国之重而舍掉自己难得的出世。想来很平淡，却又惊心。他只是在琅琊阁见了靖王一面，再次在金陵遇上已经是两载之后了，可他无时无刻地不在为靖王谋划。靖王在金陵难捱时，他又何尝不在琅琊阁上坐立难安？
同向春风各自愁。
萧景琰笑了笑，说他都知道。所谓缘分，说到底，不过是你情我愿四字。萧景琰不笨，他知道从第一眼起，自己就陷进去了。可他是皇子，蔺晨是很出名的江湖人，他不能，也不敢和蔺晨过多亲近。他有时会真的用那副筊杯，所求的不过是沉冤昭雪，久别重逢，出的虽然是笑杯，但他能安慰自己，不是不行，只是机缘未到。
可是机缘到了，又如何呢？他先是等来了林殊魂灭的消息，后来又是蔺晨的手书。
他在府上种了点丁香，天气冷就用火炉烤着，长得确实不怎么样，但也勉强能看。
萧景琰有时觉得这些人真是自私，先行一步，留他一个在这伶仃人间过活，背负别人往生的心愿，不敢有丝毫懈怠。
黄昏独倚的女子，眼前是玉梯横断。横在萧景琰面前的，却是阴阳沟渠。他又想起那日蔺晨登门拜访，眉眼里全是得意，仿佛已经能把天下送进他手里，可这份礼太重了，他真的不敢收。
言豫津又唤了一声陛下，萧景琰终于回过神来。眼前的丁香愁肠百结，他真的不爱看，可爱看的那个人已经回不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