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晓

高人以饮为忙事,浮世除诗尽强名。
多谈风月,少发牢骚。
退坑了,取关随意。一年多来玩得很开心,只是自己没有当初那样的热情了。

【楼诚】半步

姊妹篇是风过涅瓦河畔


1

夜幕逐渐笼罩了巴黎,明楼坐在窗旁,看着天边的亮光一点点暗下去。他不急着去拧亮电灯,今晚左不过是要出门吃饭的。借着河畔旁疏远的灯火,明楼把桌上的纸笔收拾进桌板里,披上大衣出门。阖门的当口,他又向着阁楼望了一眼。明诚去俄国以后,他在公寓的那一方栖身之所成了明楼堆积书本的地方,偶尔还会有同志过来,在明诚原本的床铺上凑合一晚。时间流逝,明诚在这里留下的痕迹也越来越模糊不清,好像他从一开始便没出现过。

明楼觉得这间屋子太小了,杂物从每个角落疯狂生长出来,一直蔓延到屋顶与窗台。明诚在的时候,明楼从未感觉到这样的拥挤与这样的纷乱。从某种意义上说,明楼相当羡慕明诚,羡慕他能够把在巴黎染上的一身灰尘抖落,去往一个以革命闻名的国度,见识一些明楼未曾见过的风景。当年有一批学子到法国勤工俭学,最后书本被丢到一旁,剩下的是做工与斗争。明楼没有被任何一个资本家剥削过,他没有时间,也没有需求,这也难怪他会被同志揶揄,说成是小布尔乔亚。

明楼的痛苦,绝大多数人是无从知晓的。他一方面要在多方势力游走中不被外界影响偏倚,一方面又要直视自己内心的负面情绪,其中包括犹豫、恐惧与迷茫。巴黎于所有人都是一场猝不及防的际遇,没人知道自己会崩溃,还是变得愈发强大。

他们时常把斗争经验挂在嘴边,时常说书本只是工具,光读书是救不了孱弱的国家的。明楼刚到法国时从一个书摊老板那儿买了一打杂志,这些杂志被看不懂的法国人视作废纸。明楼从这堆泛黄的故纸里翻出了陈延年的《工余》和少共后来办的《少年》,他读到当年在巴黎的角落中传来的百家争鸣,有些观点显得幼稚苍白,有些却在后来主导了中国。这些文字的作者有些成为了明楼上线的上线,有些人没有熬过十年的动荡,殉道于某一场意外的暴露,更多的名字让明楼觉得陌生,好像他们并未参与过这场运动。

明楼想,或许我也会成为这样的人。

 

2

明诚到法国三个月后就会唱法语版的《国际歌》,读《共产党宣言》与《资本论》了。明楼一开始并不知情,直到有一天他撞见明诚半夜不睡觉,拧着灯看书。

明楼同明诚说:“把灯开亮点,这样下去眼睛会坏的。”

明诚眨着眼睛,一面拧着灯,一面把书往被窝里藏。可这是全无意义的,下一秒明诚就把书从匿藏的地方翻了出来,递给正顺着梯子往上爬的明楼。明楼坐到他身边,瞟了一眼书的封面。

“我以为你的法语还没好到能看这种书。”

明诚拿手在字典上指了指:“我以为你不会看这种书。”

于是他们都开始笑。明楼在明诚脑袋上揉了一把:“你就觉得你哥是个书呆子对吧?”

明诚胆子也肥了:“这都是同学们说的。”

“同学们还说什么?”

明诚回头收拾着那几本书:“还说你是布尔乔亚作风。”

明楼把明诚扳过来。他的眉眼略微上扬,充满了要为难人的意味。明诚觉得自己的胆子肥得实在很不是时候。

“你也会开布尔乔亚的玩笑了?你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

“资产阶级。”

“那什么是资产阶级?”
“不需要为生计发愁的人。”

“还有什么?”

“剥削者。”

“剥削?我剥削谁了?”

“你剥削的人也只有我一个。”

明楼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啊,一本《共产党宣言》你只读出了‘兄长即原罪’?罚你明天做早饭。”

明诚本来想反驳一句,明楼什么时候做过饭,可他生活在布尔乔亚的统治下,花着布尔乔亚给他的法郎,只能向布尔乔亚低头。布尔乔亚把灯关了,蹑手蹑脚地爬下楼去,他一抬头就看见那被剥削的孩子的闪亮的眼睛。他叹了口气说:“不要带出去看,不要看到这么晚。”

 

3

明楼最常去的饭馆在一个街区外,店面不大,菜做得却不错。明诚曾经在那儿打过一份工,偷师了几样地道的法餐。那儿的服务员都认识明诚,有一个小姑娘甚至还收过明诚送的玫瑰花。明诚刚走的那段时间,明楼迫于生计,不得不以远超过去的频率光顾。他对领班说明诚去了德国,可那个法国男人根本就不买账。他说:“先生,您绝不会舍得他离开自己的,除非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老板说,下午生意清淡的时候,一群认识明诚的年轻人常常会到这里坐着。是真的坐着,不点吃的东西,只喝最便宜的咖啡。就连这杯咖啡,明诚都会求老板打一个折扣。有些学生穿着工装,抹着满脸的泥灰过来,总要慌张地翻遍每一个口袋,才能凑出这一杯咖啡的钱。

明楼问他:“您不阻止他们吗?”

老板摇了摇头:“没人不喜欢年轻人。我想你当年也是你弟弟的模样。”

明楼上一次和明诚一同光顾时,正是山雨欲来。明楼把面目淹在灯光里,低着声和明诚吵了一架。他不停地,不停地警告明诚,明诚却不吭声。明楼想,明诚一定很失望。当年是明楼把明诚从泥淖里拖出来,教他读书识字,教他家国大义,又带着他远渡重洋。而当明诚真正决定要投身风暴时,最初给予他希望的人也是此刻最想阻止他的人。他以为明楼的魂灵死了,于是他的眼眶里溢满了悲伤。

那时的明诚不会明白,自己冒险和让最关心的人冒险是两件不可比较的事情。征兵时尚且讲究一个留后,明家的孩子不能都过上朝不保夕的生活。更何况,明楼笃定地知道他保得住明诚。

明楼说完最后一个字,明诚起身想要离开。明楼按住他还停留在桌面上的手,语气低沉得像在嘶吼。

“你现在出去,以后都不要回来了。”

这话一说出口,明楼就后悔了。这套招数也只有在明台身上管用过。

明诚甩开了明楼的手,他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决绝。那个瞬间是值得一次开诚布公的,可明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差半步啊,只差半步他就可以拦住明诚,把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告诉明诚。可他最后还是看着明诚离开了。

有一些河流,终究需要自己渡过。

忽然而来的一场雨吞没了明诚远去的背影。今夜,明楼一个人坐在他常占的那张桌子旁,外面又下起了雨。

 

4

明楼在一个旧书摊上买下了那本送给明诚的俄文诗集。那时距离明诚离开巴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那时明楼都不知道事情会有这样的结局。他买那本书最初的目的是督促自己学一点俄语,希望自己能有去莫斯科的那一天。随着时间流逝,明楼的梦想成了泡影,明诚的未来却逐渐清晰。

在明诚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明诚做了晚饭,多煮了一点汤,于是他们多花了一点时间吃饭,多花了一点时间沉默。灯在头上安稳地亮着,从窗口望出去就是塞纳河和隔岸灯火,这一切于明诚而言都要成为过去,于明楼而言也将成为过去。明楼在明诚的耳畔厮磨了一句“始共春风容易别”,于是黑暗里那点根本瞧不出的春意成了那个夜晚最后的注脚。

那天晚上,明诚拧着灯看书,明楼坐在窗台旁,看了一夜的景色。他偶尔走到门旁,透过缝隙看那个即将远游的年轻人。没人睡得着,也没人能开口告别。

第二天清晨,明楼听见明诚起身的声音。他甚至没有蹑手蹑脚地走到明楼的门前,瞥一眼明楼的动静。他只是提起箱子出门了,好像这就是个寻常的早晨。

他们谁也不懂别离。明楼知道,就差半步而已。只差半步,他就可以拦下明诚,但这一次,明楼说不出阻拦的意义。

既然江河是需要自己渡过的,那么明楼就只能期盼明诚足够幸运,足够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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