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晓

高人以饮为忙事,浮世除诗尽强名。
多谈风月,少发牢骚。
退坑了,取关随意。一年多来玩得很开心,只是自己没有当初那样的热情了。

明月在 8

楼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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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明诚去民立中学接金泓烟吃晚饭。他手里拿着一大捧花,穿得像个小开。金泓烟向办公室里的每一个老师介绍了明诚,说他在政府做秘书。金泓烟到休息室换了一身旗袍,拿着花,牵着明诚的手,两个人一起走出了办公室。人过中年的徐老师扶了扶眼睛,由衷地赞叹了一句:“年轻真好,我又想起我和我先生刚刚交往的时候。”

对面教数学的王老师板正的脸上又添了一丝阴霾:“市政府的秘书,还姓明?也不知手里沾了多少黑钱和血腥。”

金泓烟坐到车上,手里依然紧紧攥着那把花不放。明诚一面发动引擎,一面说:“放下吧,东西是你的,总归是你的。”

金泓烟把花放到一边,笑道:“我要的是磺胺,你何必再送一捧玫瑰来?”

明诚那天拿牛奶时发现有一瓶牛奶的瓶盖有些松动,取下来一看,上面用黑色的油墨画了一把枪的图案。这是上海地下党和明楼约定的暗号,有同志受伤,需要药品。

“受伤的同志情形还好吗?”

“鸳鸯同志是因为小组的电台位置泄露才被76号袭击的,所幸她顺利逃到了安全屋,没有被敌人抓住。一组的电台已经被摧毁,除了鸳鸯以外其他的组员都下落不明。没有上级指示,我无法联系到二组和三组。”

“也轮不到你去联系。朱雀失踪了?”

金泓烟点了点头:“鸳鸯出事那天,我担心朱雀的安危,就提前下班回家。我到家时,桌上的茶还是热的。家里有被翻动的痕迹,我锁在床头柜里的一些文件被销毁了,但朱雀还在其他我不知道的地方藏过东西。朱雀是到上海接替眼睛蛇的工作,让眼镜蛇休眠的,她身边的文件如果落到敌人手里,他们有可能会凭着蛛丝马迹读出眼镜蛇的真实身份!可眼镜蛇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南京了,这件事我实在没有办法。”

吃晚饭的地方离学校不远,说话的功夫已经到了。明诚停下车,回头问金泓烟:“周佛海的请柬来得突然,你是怎么知道的?”

金泓烟愣了一下,笑了笑说:“朱雀和我有自己的信息渠道。”

朱雀是金泓烟的上级,掩护身份就是金泓烟的母亲。人人都知道南方局有的是下闲棋的高手,明楼原本是落在军统和伪政府里的一步暗棋,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动用的。没人能想到这步闲棋被周遭势力所逼,一刻都不能消停,不光把特高科和76号的几任长官折腾得死于非命,还把至亲骨血统统赌了进去。如今事态逐渐平息,真相再也不能伪装于汹涌局势之下。所以南方局立刻决定将眼镜蛇的指挥权移交,而金泓烟(代号青鸾)在日后担任的就是明诚的角色。明诚没有和朱雀深谈,他甚至记不得朱雀的模样,但金泓烟的斤两他还是清楚的。如今朱雀失联,上海情报网里掌握信息最多的却是金泓烟,明诚开始头疼了。看来眼镜蛇的这一觉睡得不会安稳。

他把金泓烟从车上扶下来,挤出一个还算温和的笑容,弯下腰侧头同金泓烟说悄悄话。金泓烟照例微笑着,听到的却是:“朱雀的权力还没有完全移交,眼镜蛇去南京前让我代行其责。三组人员的情况我会去调查,你的任务是把药送到蛇医手上,然后太太平平上班,让所有人知道你家的变故。你的处境很危险,谁都不要轻信。”

金泓烟一面笑一面抿紧了嘴唇。三十岁的人了,装起少女的天真娇憨还是很有一套。明诚每次看着她,望进那双浮满半真半假柔情的眼睛,就会不可抑制地想到学社里的同志,想到巴黎的风月,想到那个波兰女孩,想到自己十七八岁的样子。过去和现在都是真真假假,他遇见过的人多数都带着扒不下来的面具,仔细回想,国字辈,共字辈,单纯的进步青年乃至汉奸,他都在巴黎见识过。有些人表面交情笃厚,最后却不是一路人。半生所见,怕有七八都是伪装,明诚一想到这里,甚至有了一生虚度的戏谑想法。

他们坐下,点好菜,侍者上了面包。明诚一面撕着面包,一面看时间。明楼的火车六点到站,如今已是七点一刻。南京的大小汉奸一定已经齐聚一堂,等着明楼去赴一场接风洗尘的鸿门宴。

 

24

明楼记得有一年春节,大姐带着他们兄弟三人到南京去。他们去夫子庙,过“天下文枢”,站在秦淮河北岸看画舫灯影,在古街上买玩具零嘴。明诚和明楼一面咬着糖糕,一面听明楼讲南京六朝金粉的繁华气象。明楼讲着讲着就扯到了南朝皇帝荒唐的风流,被大姐当着两个弟弟的面揪了耳朵。两个小的没心没肺地笑,明楼买的糖葫芦也塞不住他们的嘴。明楼站在石桥上,夜风挟着檐上灯笼的暖红踏月而来,姐姐挽着他的胳膊,眼睛里都是嗔怪的疼爱,明诚和明台在旁边又跑又跳,把围巾解下来甩着玩儿。时局之艰难,家国如累卵,责任感时常压得明楼喘不上气,可只要看见身边的家人,他觉得国家是会安定的,生活总会好起来的。到那时,他可以帮大姐分担生意,明诚和明台可以继续无忧无虑下去,一家人平安喜乐,岁岁年年。

回到上海供职之后,明楼和明诚又去过几次南京。夫子庙在1937年毁于炮火,金陵四十八景,景景都不复从前。明楼有次看见卖糖糕的,还买来跟明诚说:“你小时候到南京,最爱吃这个。”明诚咬了一口,笑着说:“现在的都不比从前香甜,我只觉得它粘牙。”

明楼这次到南京,连明诚都没能陪着。

在车站等候的人见明楼孤身,诧异了一会儿方才上前给他提行李。明楼摆了摆手,他便识趣地退到一旁。明楼坐上汽车,车在一所公馆前停下。明楼一看,竟然是西流湾8号。丁默邨比他早到一些,正站在门口,见明楼到了,便客客气气地打招呼:“明楼先生好。有段时间没见,明先生清减不少啊。”

明楼苦笑道:“家中变故,卧病一场,可也得努力国事啊。”

丁默邨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意味深长地看了明楼一眼,只一眼,明楼就知道此夜漫长。他们推门进去,有人递上两杯香槟,客厅的长桌上摆满了冷餐,男男女女正伴着音乐起舞,倒也没人注意到他们,自有眼尖的上楼报与周佛海。明楼拣了个沙发坐了,丁默邨也坐下,摇着酒问他:“阿诚呢?”

“相亲。”

丁默邨有些不可置信:“你还在乎他成不成婚?”

“家姐遗命,不敢不从。”

“梁仲春死后76号有人交代,明台处刑的时候是明诚亲自动的手。你大姐在天有灵,怕不会保佑他。”

“这些事我从来不信。”

丁默邨叹了口气,把酒搁在桌上:“这小子古怪得很,我听我小舅子说到现在都还惦念着走私的事情,开口就是四六开,啧啧啧,不像你明家教养的孩子。我劝你一句,你看紧了他,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也都要注意。”

明楼笑了笑:“您中了一次美人计,就开始杯弓蛇影了?”

丁默邨盯着明楼:“那你呢?先是南田洋子,再是藤田芳政。日本人是我们的靠山,特高科两任科长的死都和你脱不了干系,你不害怕吗?”

明楼迎上他的目光:“和平比战争要难上百倍。求战要死人,求和更要死人。反动分子这样做,就是拿枪抵着我的脑袋,抵得久了,我也习惯了。既然能活到现在,政府稳固,我就不害怕。”

“明先生刚刚到上海的时候可是周佛海先生跟前的红人,最近可有些失势啊。身边这么多反动分子来回鼓动,你真的没想过找条退路?”

话说到这份上,明楼避无可避,当即收起左右逢迎的说辞,亮出刀锋:“您都能把小舅子安插进76号,却连几笔走私的油水都不敢揩,到底是谁失势,谁要找退路,您自己不明白么?”

这正扎到丁默邨的痛处,他扶了扶眼睛,移开视线。明楼逼得更紧:“我知道,日本人要怀疑我,南京政府自然也要配合着怀疑一下。都是无稽之谈,您却偏偏要说我在找退路。我挂着特务委员会的职务,行的是经济司的工作,不杀人不放火,除了进步学生和高调分子,没人看得上我,我要找什么退路?倒是您,明里暗里都要被李士群压着,苦活累活是您做,汪主席现在却独独高看他一眼。您不害怕,我倒要为您捏一把汗。”

丁默邨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周佛海肯让他来试明楼,他本身是很高兴的,可明楼这一番话真正勾起了他的顾虑。他之前首鼠两端,中统军统和共产党都恨他入骨,如今日本人对76号的态度越发微妙,李士群又把权力和风光都攥在自己手里,日后他一旦出事,谁都靠不住。丁默邨只是想体面地活下去而已,不想咬着明楼不放,更害怕明楼反将自己一军。明楼没什么可顾忌的,大不了上海崩盘,他回法国躲着,什么重庆延安和平大业,统统和他没关系,而丁默邨自己早就站在悬崖上了。

这时歌舞乍歇,周佛海正站在楼梯上,微笑着环顾四周,特地向明楼所处的角落多看了一眼。明楼连忙抬头向周佛海点头致意,没空看丁默邨的表情,不过他猜想丁默邨脸上一定煞是好看。周佛海一面往下走,一面示意乐队换首舞曲。

他走到人群中,邀请了一位女士跳舞。乐队换谱的空隙,侍者又端上酒水,明楼没有取。隔着纷杂的人影,明楼瞥见周佛海和丁默邨在交谈。丁默邨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自然明白自己和明楼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而面对周佛海,明楼就得要把话说得更加隐晦精细了。

他打着腹稿,时钟指向九点。是时明诚刚在书桌前坐下,拿出纸笔文件,皱着眉头想着对策。唱片上不知为何多了几道划痕,听上去吱吱呀呀让人不舒服。明诚听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了,想换一张,在抽屉里找到一张簇新的《月圆花好》。明楼不喜欢这首歌,说是亡国的靡靡之音,明诚也不敢买回来。他把这张唱片翻来覆去地看,末了笑道:“人嘛,总是会转性的。”

他没想到,那张唱片里刻着的可绝不只是《月圆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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