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晓

高人以饮为忙事,浮世除诗尽强名。
多谈风月,少发牢骚。
退坑了,取关随意。一年多来玩得很开心,只是自己没有当初那样的热情了。

明月在 7

楼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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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明诚和金泓烟在异样的气氛里吃完了饭。明诚知道金泓烟在法国谈过一个男友,他在学社里见过那人几面,现在想来,他恐怕也不只是个学生。明诚没和学社里的女孩子交往过,他在巴黎热恋过的对象是个波兰女孩,这也是他学波兰语的初衷。明诚去柏林前,那女孩子给他来过信,说自己得回波兰,不能等他了。那女孩子给他留了自己在波兰的地址,明诚后来给她写过几次信,她却自此音讯全无,明诚只等来了波兰沦陷的消息。那个国家这样小,想必是举目疮痍,连回避的可能性都没有。爱情早就淡了,明诚心里留着的是这一份相同的家仇国恨,他只希望她还能有尊严地活着。

晚饭过后,时间已不早了,他们也就各自回家。明诚开着车,听见明楼在后头幽幽地来了一句:“这位金老师,你还满意吗?”

明诚哼了一声。明楼继续说:“我看她真的不错。”

明诚终于忍不住了:“你能不能别为难我了?”

“好好好,不难为你。”

明诚岔开了话头:“赵亮的事情真就这么办?”

“就这么办。”

明诚笑了笑:“人是丁默邨和日本人派的,却是在替重庆嵌钉子。我只是担心这样会引火烧身。”

“看破不说破,好好开车。”

明诚一脚油门踩下去,心里却有些感慨。人是特高科和丁默邨一起任命的,但如今的走私却并不涉及丁默邨,特高课内部正是动荡,人人急于自保,也不可能分出心思管这船货,因而这件事情估计是赵亮自己拿的主意。所以他明明有丁默邨作靠山,却不敢和明诚讲价钱,是怕明诚真的问到丁默邨身边,要拿钱封明诚的口。

那天明诚和赵亮吃完早茶,赵亮送他到饭店门口,跟他握了握手。明诚又一次细细打量了赵亮。时过境迁,连王天风都成了黄页里不真切的一页,面前这个人竟然从风雨里活过来,褪掉了所有的莽撞与不安,站到了这个不可思议的位子上。明诚望着他,好像能投射出当年的自己。

明诚是真的没想到,当年举枪把自己打出个血窟窿的人,如今成了丁默邨的小舅子。军统的走私线路一断,丁默邨又正好提拔了赵亮,军统一急眼,居然敢往76号里横插一脚,很疯狂,很危险,但居然也能行得通。

明诚给明楼开车门的时候又问了一个问题。

“这样的计划,是谁批的?”

明楼看了他一眼:“我批的。怎么?还是不想执行?”

“明台费尽心思炸了一条,你就得费尽心思再造一条。”

明楼叹了口气。他想起王天风因为走私线路被毁的事情气得要命的样子,他那时虽然嘴上说着“你活该”,心里却未必要比王天风舒坦多少。他既不愿承认自己和王天风一样,有些不择手段,却又知道自己别无选择。明诚想,别说是明台了,哪怕是自己,哪怕是明楼,在这样的年纪,总会攥着手里的枪杆子,做几件正义却无谓的事情。

二人回到明公馆时已经过了十点。明诚走在明楼前头,看见门口摆了小小一个木箱子。前门锁得好好的,大概是有人翻墙进来放的。明诚小心地晃了晃那箱子,没什么分量。他打开箱盖,委实被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猩红字卷惊了一跳。他把那箱子拿起来,塞进明楼手里:“血书。写给你的。”

明楼也打开看了一眼:“你说这些人,怎么就这么死心眼,时不时就要流血数斗来教化我们这些冥顽不化的卖国贼呢?”

明诚头也不回地继续往里走:“我觉得这里面掺了红墨水。”

 

21

那混着鲜血和红墨水的书信出自数人之手,看上去都是血气方刚的进步学生,自然不会说明楼什么好话。其中一人可能受过明镜的救济,笔触更是痛心疾首,说一胞姐弟,读书更多的反倒不明事理,助纣为虐,为荣华富贵将杀身之祸引进家里,明楼自己凉薄不觉痛心,反倒要他这样饮水知道思源的外人来扼腕叹息,真是天理不容。

这样的书信,明楼不知道收到过多少封,其内容也大同小异。明诚总是劝他别看,那些人不知道,也无需知道内情,可明楼总是要读。他之前以为自己能从这些激愤的文字里读出自己的戏演得如何,读出人们隐忍外表下最炽热的爱国之情,读出他们与胜利的距离。可后来他却觉得,自己的戏演得越好,损失却更惨重,人们的热情滔天,却只把自己越推越远。

他以前劝导明诚,说回国就是要蝇营狗苟,左右逢迎,要背着汉奸的名声过活,必要的时候还得舍弃最不能舍弃的东西来塑造一副无懈可击的伪装。真到了生死关头,明楼自私地觉得生死抉择要落在自己手里,可身边最不能割舍的人却总是替他做了选择。不管他们是不是心甘情愿,亏欠是真的亏欠。

明楼读完那一箱子的信,明诚已经洗漱完毕。明诚身上的那套睡衣是刚回上海时买的,当时穿得很合身,如今看来却已经有些宽大了。明楼把那个箱子递给明诚,明诚把它拿到院子里去烧了。夜半的风凉得刺骨,明楼从窗口望向明诚,他正注视着眼前翻飞的灰烬。明楼突然觉得明诚不再如记忆中那般朝气,尽管他自己都不晓得明诚是何时落下如此一个印象。

他二十六七,还算年轻,却已经能依稀瞥见衰败的未来。他的身手还不错,但自从前些年被人在肚子上捅了一刀,他动起手来就越发谨慎,甚至起身坐下都要顾忌。有时明楼叫他搬东西,他半开玩笑地把明楼的手放在自己肩上,让明楼摸那两个紧挨着的伤疤。再后来,明楼看见明诚对着镜子拔鬓角灰白的头发,看见他从兜里掏出胃药就着冷水吞,看见他一面揉着熬得通红的眼圈一面和身边的客人谈笑,明楼好像能看见明诚慢慢地佝偻下去,而这感觉甚至比自己的衰老更加恐怖。

这是他亲手从地狱里捞出来的孩子。他看着明诚长大,看着他出生入死,遍体鳞伤。明诚有时开玩笑说,那些人为什么总拼命想要杀你呢,他们难道不知道我会挡在前头么。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很平淡,明楼却觉得惊心。明诚是他的不入家谱的家人,是他的骨中骨,血中血,天底下再没比明诚更了解明楼的人了。他有一个与明楼无比相近却又无比独立的人格,明楼看着他,不像是在看年轻的自己,而像是在看自己灵魂的另一种活法。明楼不愿意承认,但明诚早就是他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样亲密,又这样悬于刀刃上,命悬一线。

明诚把灰烬扫了,又走进书房。他看明楼没有要休息的意思,也不说什么,自顾自地上楼去了。明楼本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唇畔又咽了回去。他就这样看着,心想,这便是我的懦弱。

 

22

滔天的风波过后是令人不安的平静。赵亮的那批货顺顺利利地到了上海,发到了军统上海站各个分部的手里。之后赵亮很长时间都没来找过明诚,上峰也没有新的指示。于是生活的重点又落在了明面的事务上,实际说起来,是政治生活。

3月30日,又一个国民政府在南京粉墨登场。明楼收到了周佛海的请柬,要他到南京共商“中央储备银行”成立的事宜。周佛海的抬头是“财政部长兼中央政治委员会秘书长”,明诚读了一遍,笑着问明楼:“这次他们要给你安个什么名头?”

明楼摆了摆手:“去南京一趟而已,又不是真的呆在南京了,领什么头衔,不过自找麻烦。”

“是啊,你这官再大下去,不免要被认定是全中国最大的几个汉奸头子之一,那些个小汉奸自然要日夜守着你。到那时,工作是真的不好开展了。所以,我建议你多提几个愚蠢的意见,教那些政府看看,明长官一表人才,内里却是草包一茬。”

明楼哼了一声:“收拾东西去。”

明诚却说:“这回得你自己去。你不知道?金泓烟突然又约了我。”

明楼皱了皱眉头:“这不是南方局的命令。”

“南京政府刚刚成立,在这个节骨眼上找我,我觉得事态应该已经很严重了。”

“难道她和她的上级失去联系了?”

“我只知道,她是让送牛奶的小孩把信递进来的,她不敢用电报。”

“你怀疑组织里出了叛徒?”

明诚点了点头。

“也好,你和金泓烟见面,顺理成章。如果有紧急情况,你可以用我的名义调动人手。自己当心。”

明诚转身就往外走,明楼突然回过神来,叫住了他。

他看着明诚,又重复了一遍:“收拾东西去。”

“我以前不在巴黎时,你分明能理得很好啊。”

明楼低着头看文件,不理明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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